“嗷嗷嗷!”报晓的雄鸡伸直了骄傲的脖子,抖动着自己亮泽的羽毛,让从背后射来的旭日的阳光剪出了它健美的身姿。灿烂的阳光也射入了孙坚卧房的窗的帐幕,而他却没有像平时那样闻鸡起舞、操练武艺。昨天晚上与海贼帮的五轮大战,已经透支了他至少两日的体力,以至于田头的鸡鸣竟然只是让他从一层较深的梦境转入一层较浅的梦境而已。在那层较浅的梦境里,他真地听到了鸡鸣,因此便“醒”了过来,骑上了白马去射大雁。他对天空呐喊着:大雁啊大雁,你们是我去吴家提亲时要用的聘礼啊,快快掉下来啊!奇怪的是,明明飞得不高的大雁,他却怎么也射不中。再射一下,弓弦竟然被拉断了,变成了碎絮被风儿吹散!他问身边的祖茂怎么回事,祖茂张开了嘴说了好几句话,孙坚却一句听不到。他问胡婵是怎么回事,胡婵对他笑笑,突然消失在了林子的深处……他回过头,却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一对瓜向他跑来,后面跟着自己的哥哥孙羌、弟弟孙静、大侄子孙贲、小侄子孙辅,还有小妹妹孙雯。孙坚拼命地对父亲摇手喊道:“爹爹!孩儿要的是雁,不是瓜!”,不料,爹爹还是文不对题地对他喊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瓜有豆,岁岁无忧!”这时候,一个披挂着鱼鳞甲的少年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突然横戟挡在孙坚与其家人之间。他对着孙坚大喊:“小小的假尉,竟然想娶吴府的千金,你可知道自己的斤两吗?”孙坚一惊,这不是吴景么?他回道:“吴公子,婚约可是吴小姐亲口答应的,你怎可反悔?”不料吴景却回道:“婚姻大事,哪里可凭女流作主?不知天高地厚的种瓜郎,且吃我一戟!”说罢挺戟就刺。孙坚大惊,只见那寒光闪闪的戟头在视野内越变越大,而他的身子却毫无躲闪的能力,就像被八十根绳索捆绑得严严实实一样。“别杀我啊!我是你的姐夫啊!你姐姐很喜欢我的!”孙坚左右晃动着头,大喊道。
“别杀我!”孙坚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下他是真醒了。他仔细想了一下,刚才的梦境里出现了已经离世的大哥孙羌嗯,那肯定是梦境。只相信拳头的硬度的孙坚才不信“人死可以复生”的鬼话。再想想刚才在梦境里凶神恶煞般的吴景,孙坚兀自笑了起来:人家都说梦境是相反的,说不定现在吴景还在和他姐姐一直夸着自己的神勇呢!
长舒了一口气的孙坚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望看窗外洒满金色的瓜田,再将昨晚的事情理了理。嗯,昨天与吴家别过之后,因为馀杭县与钱唐故县的城门早已关掉,他与祖茂、胡婵三人便各自回了在富春的家注:孙坚的小宅子与祖茂的小庄园都在富春县县城城墙外,回家不用过城门。吴家在钱唐故县外也有大型庄园,回家亦无过城门的麻烦。与吴家结亲这么大的事情,孙坚是绝对不能不与家人通报的。不过,因为昨天到家之时家人已经熟睡,他也不便打搅,就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倒头睡去了。这不,该到了向家人通报喜讯的时候了。
孙坚刚想起身洗漱更衣,却看见七岁的大侄子孙贲正站在门口瞪着大眼睛望着他。孙贲的背的竹篓子里,则载着快两岁的小侄子孙辅。小孙辅在里面安静地在瞌睡,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口水从肥嘟嘟的小嘴唇里流了出来。
“叔父,昨晚我起身小解时看到你回家,就告诉了爷爷。你大概没沐浴就睡觉了吧,快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孙贲一边用沾着泥的手指堵住鼻孔,一边对孙坚说道。
“还说叔父!你看你自己的手指有多脏!”孙坚故作严肃地指了指孙贲的手指,心里却升起一股子悲意。这一对相差五岁的娃娃可是大哥孙羌留给孙家的骨血。大哥在三年多前得了虚劳病注:“肺结核”的古代叫法,家里根本请不起好的大夫,于是大哥竟活活嗑血而死。因为家里又少了一个壮劳力,家境便越发困顿了。狠心的嫂嫂在生下孙辅之后这大约是大哥离世一年后的事情便在某个黎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孙家,正如当年孙坚的母亲在生下小妹孙雯后所做的那样。家里因为缺乏料理婴儿经验的女性,自己才六岁的孙贲便只好担当其做小弟孙辅父母的重责。迫于家中境况,孙坚与孙静只好时常在半夜三更与道上的兄弟们去偷富人古墓里的随葬品,换钱后请富春县里的乳娘给孙辅喂奶。小妹孙雯也早早学起了女红,帮人修补衣服贴补家用。要不是去年孙坚成了假尉得了每年两百石的俸禄,以及因胡婵指点而分得了一些横财,真不知道这家里的日子以后要怎么过下去注:“石”读“但”。汉代一石米约等于今日三十公斤米。两百石的俸禄不是一次发放,而是每月折算为三十斛谷物发放。
“哥,快去洗洗吧,水烧好了!”小妹孙雯在院子中的大树下向孙坚招着手。小妹今年十四岁,虽然出身贫寒,却是全家上下将自己打扮得最干净得体的一个人。孙雯麻利地将柴火加在沐浴用的木桶下边,火苗子将她可爱的圆脸蛋映得红扑扑的。一边十六岁的三弟孙静则笑呵呵地从浴桶里用半片葫芦舀出一些热水,给一只野鸭祛毛。他回头也对孙坚招呼道:“大哥昨晚回家了,估计是有好事和咱们说了。大哥,洗完澡后我们吃鸭子!今早小弟在林子里刚射到的!”
孙坚可不想这么早就把好消息告诉大家。他卖着关子,故意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就是想大家了,回来看看家里还缺什么,没什么事情”,然后脱光了衣服就往水桶里跳。害羞的孙雯马上捂住眼睛躲到了一边。被水烫到的孙坚哇哇大叫起来,孙静与孙雯这才慌忙往桶里加凉水。三人互相泼水,哈哈大笑。被笑声吵醒的小孙辅则不开心地大哭了起来,孙贲则立即将其从竹篓子放出来,又哄又亲。说来也怪,小孙辅就吃孙贲这一套,立即就不哭了。他的小脑袋转向孙坚,突然发现了什么。他指着孙坚,结结巴巴地说道:“叔父……叔父……你……头上有叶子……”。
原来是调皮的孙雯刚才绕到孙坚背后,在他脑袋上扣上了一片大荷叶。孙坚伸手去拿,结果荷叶掉下来,遮住了他的整个面门。于是所有人又都大笑起来。
被笑声惊动的孙钟也从自己房门里走了出来。他乐呵呵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家人。自此孙羌不幸离世以后,全家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么欢愉过。
看见父亲的孙坚在水桶里挥着荷叶,对他大喊道:“爹爹,大喜讯!”
“儿啊,你是不是又杀了海贼,上面要升你的官了!”
“比这还大的喜讯!我要和钱唐的吴府结亲了!”孙坚终于没有忍住,将原本应当在饭桌上说出来的喜讯,在浴桶里说了出来。
全家陷入震惊之中。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听懂孙坚所言的小孙辅则吮着小手指,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环顾着众人。
孙坚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时机不对,于是示意让大家等他过一回再细细分解。匆匆沐浴完毕、穿上衣服后,他便和一家人围在正在炖煮的鸭子边,说起了昨日的奇遇。
留了个心眼的孙坚并没有什么都说。他根本就没有提到胡蝉。孙家上下除了他自己,至今没人知道她的存在。他只是说,自己与祖茂巡河的时候,遇到海贼胡玉劫吴家小姐,于是拔刀相助,与海盗大战五轮,将其逼退,如何神勇,云云。说到吴小姐亲口决定与孙坚结亲这一段时,孙静、孙雯与孙贲都齐齐拍手喝彩起来,似懂非懂的孙辅也跟着嘻哈起哄。然而,孙钟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用树枝摆弄着炖煮着鸭肉的炉火。
“爹,你怎么不说话?”觉察到父亲神色不对的孙坚有点小心地问道。
“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好私定终身!”孙钟慢慢说道。
“父亲!正因为是要奉父母之命,所以孩儿才回家请示啊!”孙坚有点委屈。
“亏你还是个小官,连这点脑筋都没有!为父不是说自己!孙家若高攀吴家,以后自然是吃穿不愁,为父我怎么可能从中作梗!我说的父母之命,指的是吴家!”
孙坚更糊涂了:“孩儿刚才说了,吴小姐父母双亡,吴小姐自己能够作主!”
孙钟叹了口气:“咳,孩儿你还是太年轻。如果吴小姐与其弟能够在其父母离世后在吴县站住脚,为何要去钱唐?而他们去了钱唐,岂不说明钱唐吴家的宗族势力更大?对于这些宗族的态度,孩儿你可知道?要是摆不平他们,这姻缘,我看难结。”
孙坚一时间被父亲的话难住了,没有回答。今早做的那个古怪的梦境的场景又在他脑海里出现了。
“文台兄,今日你终于回家了啊!多少日子没见了?”
正在众人思考孙钟所言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孙坚望去,原来是好友徐真。
徐真,字宝瑜,富春县一户中上等人家子弟,家境与祖茂相仿,比孙坚小两岁。五年前在吴县,徐真与陆家子弟因为一块刻了春宫图的砖画的交易起了纷争,便打了群架,正好被路过的孙坚、孙静兄弟看见。二孙见是吴县人打富春人,立即不分青红,加入战团,将陆家子弟一打而散。这一年,孙坚十二岁,孙静十一岁,徐真才十岁。从此,徐真一遇到人欺负,就去找二孙报仇,自己则疏于练习武艺,跟着父亲去研读春秋公羊学了。孙坚却对此类儒家经学毫无兴趣,抽空将徐家当成闲书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起兵法、六韬等兵书一一拿回家琢磨。两家彼此走动一多,徐真也便认识了孙雯,常以“为家婢补衣”的借口来看做女红的孙雯,顺便也借此补贴一点孙家的家用。孙坚做了假尉之后家境改善,出于自尊,他便不再要徐家的接济,加之他有时在馀杭,有时在钱唐,近一年来与徐真的见面机会也就稀疏了起来。孙坚见不着,徐真就常以讨论兵法为名去找孙坚的弟弟孙静聊天,以此为借口继续接近孙雯。今天恰好孙坚本人也在家,结果徐真竟碰巧撞到了一个“全家福”的场面。
孙坚立即起身招呼徐真:“宝瑜,愚兄公务繁忙,近些日怠慢了贤弟,惭愧啊。小妹,快去烤点茶给你徐大哥!”注:汉代茶叶的一种吃法是先用火烤,后注入沸水饮用
孙雯一直也对满口“之乎者也”的徐真颇有好感,觉得徐大哥有自己的两位哥哥所没有的一股读书人特有的仙气。听了孙坚的吩咐,孙雯红着脸对徐真莞尔一笑,就转身去准备烤茶必备的陶具了。孙静则将已经熟了的鸭子移灶,以便腾出空间煮泡茶用的热水。
徐真听了“烤茶”这两字,还真有点小小诧异。汉代饮茶习俗是从蜀地开始向中原传播的,而在当时的吴地还不普及,茶叶一路运到吴地,价格也并不便宜。看来做了县尉大人的孙坚真是脱胎换骨了,竟然也学起洛阳的大人们喝起了茶!
聪明的徐真有点看出名堂了。他对孙坚问道:“又是吃鸭子,又是烤茶,文台兄遇到啥喜事了?对了,让贤弟猜一下。假尉要被升为正式县尉了?”
孙坚沉默了须臾。他觉得徐真不是外人,将昨夜之事告诉他也无妨。加之刚才父亲说的那通话,孙坚听了心里一直很堵,他也需要另外一个人帮他换个角度分析一下目下的局势。
打定主意后,孙坚便将刚才向家人描述的昨夜之事向徐真复述了一遍。
徐真盯着孙坚的眼睛听得很认真,以至于他竟然没有像平常那样,没事就往孙雯身上瞅上两眼。甚至一边的孙雯在火塘上摇动装满茶叶的陶罐之时,被加热的茶叶从罐子里溢出的茶香,也没有让徐真分心。徐真的注视让孙坚有点紧张,因为从他的严肃的表情里,他读不出丝毫乐观与祝福的意味。在旁边观察的孙钟则用老辣的眼神来回扫视孙坚与徐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