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城北,古杭州湾吹来的夜风捎带来了冬的冷酷问候,咸涩而彻骨。在背靠海湾的密林里,被风神惹怒的树神摇摆着身体,将被吹断的小枝条抛向半空中,又无情地扫向远方。在树林里隐蔽的两千多朝廷官军,则在喷嚏、咳嗽与鼻涕的折磨中,苦求睡神的降临。然而,与世人一样嫌贫爱富的睡神,却显然优先照顾了两千石级别的高官。这不,在扬州刺史臧旻、丹阳太守陈夤与吴郡太守张绍各自的营帐内,三位大人正都一脸松弛,鼾声如雷而在他们的身边,则都升着由耷拉着眼皮的仆从所精心照料的炉火,勉力维持着帐内空气的燥与暖。
在大人们各自的梦境中,他们又都以各自的方式回味着刚才军议中的争吵。争吵的内容,自然是关于此番兵略的安排。孙坚所部占据山阴已有两日,却不见敌军一兵一卒来袭,这不由得让三位高官都心急如焚。是不是已经打草惊蛇?空虚的余暨老窝,又会不会被从诸暨前出的敌军突袭?一系列恼人的可能性在会上被提出,又被反复地评估。而更令人搁心的,则是目下正在发酵的新问题:那就是下降的士气。原来,为了防备敌军斥候发现,全军夜晚不敢生火取暖,埋锅做饭时也只能在密林深处进行,而这样的安排实在是让没有及时吃到热饭的兵卒叫苦不迭。考虑到丹阳军战力更强,臧旻特别吩咐热食首先供应陈夤所部但对于陈部的优待,又在两郡官兵之间产生了一些新的嫌隙。备受这些压力困扰的张绍,最终在会上厚着脸皮主动提议:明早日出之前若再无敌情,全军就立即放弃埋伏,进占山阴,利用城池内的官邸与民宅好好休整。不愿意就此放弃歼敌机会的陈夤则拍着桌子将张绍训了一顿。处事谨慎的臧旻自然是与张绍暗通款曲,不过,他也不便直接驳掉手握重兵的陈太守的面子。于是,臧刺史只好苦口婆心,在两位太守之间寻求平衡。终于,在将埋伏时间拉长至明日日落的前提下,陈太守才勉强接受了张太守的动议。散会之后,三人便打着哈欠,先行回到自己的营帐先行休整了。
然而,大约是在丑时与寅时交界的时候注:大约凌晨三点,这三位高官都各自被匆忙闯帐的部下带出了梦境。原来,就在丑时马上要结束的时候,负责了望山阴方向的哨骑迷迷糊糊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两堆烽火没错,的确是两堆!看来孙坚部终于发现敌情了!
得到消息的三位两千石高官,立即在随从的帮助下开始披挂铠甲。全军也开始以口传命令的方式传递军情。两千多个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离不定的年轻身体,逐一被冷水般倒下的杀戮命令彻底拉回了现实,并开始默默地准备着手中一切能够掠取别人生命的器械。
同一时间的不同空间,山阴城城防东北方向。
正在兵卒的帮助下披挂鱼鳞甲的孙坚也开始后悔了,不过他后悔的是另外一件事:刚才两堆烽火其实是点早了,甚至可以说是点错了。现在他总算看清楚了,从上虞方向来的这支队伍其实只有两百人,根本不可能是敌军主力。当他们走得再近一点的时候,他还发现了:他们穿的是官军的缇色军衣注:缇色即橘色,手里擎的是大汉王朝的赤色军旗。莫非
这两百人来到城下,对着城头的孙部大喊:
“我们是会稽官军,二十几日前被贼打散,见贵部复城,特来投奔!”
“是啊!弟兄们,自己人,开城门啊!”
“开城门啊,外面好冷啊!”
“放吊桥啊!”
孙坚与祖茂手搭城墙垛口,警惕地往下望去。这两百多人点了大约三十来只火炬,且人人有盾有刀。与此同时,山阴城头至少有两百只吴兵的弩箭也死死对准了城下之溃兵。孙坚对着祖茂轻咬耳朵:
“大荣你看,这些溃兵虽然衣衫褴褛,但脸上血色不错,喊话中气亦足,实在不像是困厄二十余日的疲兵。我看其中或有诈!”
祖茂点点头:“前几日听到山阴城外的老伯说,山阴之所以失陷,就是因为有贼寇假扮官军骗开了城门。所以,我们不得不防。”
孙坚反问道:“那怎么防?开城门还是不开?”
祖茂答道:“自然是不开。我们就四百多人,若开了城门,对付这两百悍勇多少还是有点吃力的。”
孙坚没有立即回应祖茂的建议。他沉思片刻,突然对着城下的人喊道:
“你们之中有头领吗?”
一个肩上带有白幡的低级武吏抬起了被炬火映照得轮廓分明的脸,对城上喊道:“在下王舫,本来是会稽官军的一个兵曹,这些散兵都是我汇集的!请大人明鉴,勿生误会!”
孙坚注意到,搭话人说话的时候,他手下的二百多兵卒都已经高举盾牌,或蹲或立,交错构成龟甲阵,彼此配合非常默契。至于那搭话人的脑袋,则正好从龟甲阵当中的缝隙处伸出。若城上有弩箭飞来,他可立即低头入阵以求掩护,而全军亦可保持龟甲阵阵型,全身而退。至于那些持火炬的兵卒,则已全部熄灭自己的炬火,使得城上的弩手只能凭借城上的灯火发现目标。由此可见,这些兵勇的确是有备而来。
孙坚决定继续盘问他们:
“这二十来日,你们都靠吃什么活下来的?”。
“我们藏在会稽山南,靠打野物勉强充饥!刚爬上山看见山阴城有大汉军旗,才知道援军已至,所以特来投奔!”
孙坚仰头哈哈大笑,突然瞪起豹眼,收起笑容,挥着短矛,将矛头直指自报名为“王舫”的“军曹”:
“尔等一派胡言,休要诓骗小爷!会稽山冬日野物不多,就算是山中野狼也经常因困饿而伤人。你们这两百多人,如何可能在那里活过二十多天?而且,那会稽山早已在越寇控制之下,尔等分明已经通匪!”
听罢孙坚此言,城头上的吴郡兵卒群情激奋,大喊:“孙司马,下令杀了他们吧,省得留后患!”这下轮到城下人害怕了,龟甲阵的阵形变得更为紧密。从盾牌的空隙处伸出闹到的王舫淌着鼻涕,对着城上的孙坚哭诉:
“这位小爷爷啊,你眼毒啊!我们的确是被贼人胁迫,来骗开城门。但是我们在山阴城内的家眷都在贼人手里,若不从,她们都会被斩啊!行行好吧,留我们一条生路吧!”
孙坚想了一想,认定当务之急是诱使城下人弃盾。他挥手让弓弩手暂时将弩箭头的方向转向天空。他继续问道:“小爷我现在不杀你们的话,你们何以回报?”
王舫说道:“愿意给军爷你做牛做马,杀贼谢罪!”说罢,他扔了自己的兵器,冲出盾牌阵的掩护,用膝盖跪走到队伍的最前列,对着孙坚猛猛磕头,状若啄米的公鸡。
祖茂这时候忍不住了,迅速在孙坚耳边轻语:“此人的回答好没有情理。若他们在目下倒戈,其妻儿不是性命不保?另外,一般耍诈者也不会这么快就招认。来人是不是以招认为掩护,诈中套诈?”
孙坚微笑着拍拍祖茂的肩膀,对他眨眨眼。但他一转头,却对城下人喊出这样的话:
“我是吴郡别部司马孙坚孙文台,这是我的副手兵曹祖茂祖大荣。祖兵曹刚才和我说,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们既然愿意迷途知返,朝廷也可以宽宏大量,既往不咎!现在只要我们对尔等稍作搜查,验明无误后,就可放尔等入城!”
祖茂立即明白了,孙坚是想用假纳降来应对真诈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