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煽动一个郡反对一个朝廷,怎么可能成功?你许大将军的下场,难道不正说明了割据之不可行吗?”孙坚寸步不让。
许韶再摆摆手:“文台啊,你错了!恰恰是我目下的下场,才让我更加坚信割据是对的!”
“怎么讲?”孙坚问道。
“我许韶起事后,本以为朝廷会派出重兵来克复会稽,不料堂堂扬州刺史臧旻只能调动区区两郡郡兵入会,而洛阳方面也没有下拨足够的钱粮。一郡叛乱,竟然两年不平,可见,大汉气数恐已……”
“那是因为鲜卑人与羌人均在北方作乱,朝廷难以两顾……”孙坚立即出言纠正许韶的意见。
“对啊,文台,你之所言其实正好印证我之所想。光武帝以降,汉之精兵大多用在边塞对付羌胡,边地之外的州郡则武备松弛,可谓外重内轻。一旦内地有变而地方郡兵无法克复,或一旦朝廷阉党在与外戚的内斗中两败俱伤,边塞的驻军就会入京收拾残局。若到此时,天下名器将势必落入非刘姓的武夫之手,汉室亦迟早会倾覆。而这难道不正是像文台你这样的枭雄割据一方的绝佳时机吗?”
孙坚听了许韶诱叛之言,竟无言以对。许韶对于天下大势的了解,远远超出一郡一州的视野,可见此人来历非同小可。联想到自己在山阴城看到的那篇用篆体字书写的反汉檄文,孙坚不由得对许韶的底细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避开许韶的问题,反问他:“许大将军所言,容孙坚再想想。不过,许大将军是否方便告诉孙坚,反汉前你是做什么的?”
“我曾是洛阳的太学生,跟着名士陈蕃读过几年书。”
许韶的这一回答非常平静,却令孙坚异常震惊。从许已过四十的年龄来判断,其自报为陈蕃弟子的说法,恐怕要比周昕之类似标榜更为可信,但孙坚心里却依然感到纳闷:一个致力于大汉国运安泰的儒学大师,怎么会有一个做反贼的学生呢?
看着孙坚的疑惑的表情,许韶解释道:“其实陈蕃与我并不熟络。京师太学生有好几万人,本人也就上过陈蕃三次“大都授”注:大班课而已,课后问了几个关于公羊传的问题。按照洛阳太学的规矩,我也就因此算是他的学生了。不过,他总觉得他对于经典的解释有点过于迂腐。两年一次的太学策试,我也始终未通过,就这样一直在京师呆到了建宁元年注:一六八年。这一年,已成太傅的陈蕃联合闻喜侯窦武,试图用武力消灭曹节、王甫等宦官。不料窦武行事迟缓,机谋又被泄露,终被阉党矫诏诛杀。陈蕃得到噩耗,立即到太学率领八十名热血太学生,各执刀剑,试图入宫诛杀阉党,而当时我就在那八十人之列……”
听到此处,孙坚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根据他闲时从徐真与祖茂那里听来的此事梗概,那日陈蕃的确带着八十个太学生冲入宫门,但经过一番敌众我寡的搏斗后,陈蕃以下八十人无人生还。为何唯独这许韶能够幸存呢?
许韶从孙坚疑惑的眼神里,立即猜出他之所疑。不待孙发问,他自己便开口解释道:“队伍还没有到承明门,我就借着夜色进了一条小巷,故而幸免。”
“那你为何临阵脱逃?”孙坚皱眉问道。
“若当时你在场,你会逃吗?”许韶反问。
孙坚凝视着面前被啃干净的两根狗骨头,默默不语。从军事角度看,靠八十个缺乏训练的太学生就去撼动树大根深的京师阉党,实属自杀。文台用兵风格虽尚奇,却并不主张做无谓牺牲。但由此就临阵脱逃,却又似乎显得有失丈夫威仪。许韶的这个问题,的确令人进退两难。
“若将你换成我,那日你会逃吗?”见孙坚不语,许韶又将其问题重复了一遍。
孙坚咬咬牙,回道:“我也会!韩信可忍胯下之辱,就是因为他知晓成就大业不在一时一势。若我时从宫门前逃脱了,也无非是仿效韩信当年故事罢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逃则逃矣,为何谋反?”
“图一时之快罢了!”许韶笑道。
孙坚大惊:“你煽动诸县谋反,导致无数生灵涂炭,就是为了图一时之快?”
许韶回道:“且听我细说。那日我从承明门逃走之后,便听说陈蕃与八十同窗皆被宦官王甫屠戮。被杀的一些同窗与我皆为多年交好,一夜太学菁华尽失,血流宫门。经常资助太学的闻喜侯窦武全家则在洛阳都亭被枭首,连奴婢、婴儿也未幸免。此事让我许韶深感阉宦之残忍、外戚之愚蠢、儒生之轻率、人生之短暂、命运之无常,以及汉室复兴之无望。事后我常常发出如下的感叹:为何要将我许韶有限的年华,投入到毫无希望的复兴大汉的事业中去呢?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又何必纠结于春秋大义而去做飞蛾投火之事?”
“你乐则乐矣,又何必谋反?”孙坚再问。
许韶哈哈大笑:“吾非豪族世家,不谋反何以敛财行乐?此外,陈蕃、窦武被害后,士大夫与外戚力量均被削弱,但地方世家却依然盘根错节。我既想测试一下汉庭扑灭一郡叛乱的能力,又想测试一下周氏这样的豪族对于朝廷的忠诚程度,于是就利用山越人与其它会稽民众对恶守徐圭的不满,煽动诸县而反。我倒想看看,一个书生引发的叛乱究竟能够坚持几年。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一件有趣之事呢?”说完,许韶又哈哈大笑起来。
孙坚皱着眉,继续问:“按照你的说法,你也是知道谋反迟早要败的,只是不知何时失败而已。那为何还要以卵击石呢?”
许韶答道:“先与文台说段故事。与光武帝争天下的公孙述在自封白帝前曾做了一个梦,梦里神仙托话给他:他若称帝,便只有十二年帝命。他醒来将梦说给妻子听,不料其妻却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夫君还有十二年富贵呢?于是公孙述就听其言,在蜀地称帝了。我许韶可是非常欣赏公孙述妻子的这段话的。是的,今日我兵败了,但我在兵败前睡过的女人,吃过的珍馐,得到的礼遇,却是一个大汉的百姓一百辈子都享受不到的。既如此,我今日就算授首,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比起那些没有享受过人生富贵就在承明门丢了性命的太学同窗来说,我许韶的人生难道不是异常幸运吗?”
孙坚再用手指指着许韶说:“对于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对于像许桃花那样的弱女子,你不是骗色就是利用,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天良吗?”
许韶又大笑起来:“看来你还惦记着许桃花!文台你在山阴破了我的方略,斩杀了颜虎、收降了王獒、王舫,可你却偏偏不提这些事,而只提那被我玩剩下的小贱人许桃花!可见你心里真是放不下她啊!哈哈……对了,她是不是差点就杀掉了你?……哈哈……”
“可恶!”孙坚的眼前又浮现出许桃花的无头裸尸挂在山阴城外示众的惨状,凄苦与悲愤一起涌上心头。他一把揪住许韶将其拉起,骂道:“还有那个叫小娟的少女,竟然就被你活活烧死,你的心是豺狼给的吗?!”
没有想到许韶的笑声更大了:“哈哈!文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太有趣了!你在山阴的那些阴毒的布置,便是出于仁善之心而我烧杀一个小贱人,就算是豺狼之心,哈哈!告诉你吧,即便是那些今日我暂且放过的三百女子,也不可能活到日落!”
“你方才之话何意?”孙坚松开了揪住许韶的手。
“海贼帮是分不到这些女人的。等一会官兵大部将至,全句章的控制权亦将为其所接管。按照汉律,这些身为伪妃的女子肯定都会由于越王亲属的身份而被屠灭。尔后,三百颗娇滴滴的美人头,都会被送到洛阳报功。而我之所以想烧死她们,本是为了让她们的身体少一分死后被凌辱的可能可惜啊,哈哈,是孙文台你坏了我的谋算,反而害了那些女子……”
孙坚心中又是一惊。许韶刚才所言可能真有道理,弄不好这些女子的命还真是保不住。但许韶这话也提醒了孙坚注意到了越王的存在。他立即再问许韶:“伪越王现在何处?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一个会喷火的百戏俳优罢了,那所谓王后,则是一个嗓音惊人嘹亮的倡优。他们本是相好,被我抓来扮王扮后,我则利用其专长装神弄鬼,操纵越民。这帮愚民真是蠢得可以,几块猪肉、几片桃花就让他们相信我编的胡话……他们蠢得连人的年龄都不会看,那越王怎么可能是我爹……哈哈……”
“伪越王与王后现在何处?”孙坚再把他前面提的第一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哦,那越后就在殿外的三百女子之中,你自己慢慢找。至于越王么,可能与一群山越人一起逃到城南的群山里去了……”
孙坚已经问完了他最想问的问题,伸手就要抓许韶,将其也带到殿外。不料许韶却摆手说:“文台,你忘记了你我的约定了?要么你我同归于尽,要么你就立即斩杀我,但不要将我活着交给朝廷!”
孙坚点点头,说:“我没忘。不过,你能再给我一个理由,说明你为何不想被生擒吗?难道你不想再多活一会儿吗?”
“很简单,与你谈话很有趣,与臧旻谈话则未必。为了延长必然会结束的生命而增加一些无趣的对话,本身就会成为一件无趣之事了。现在我活够了,就由你文台来了结我吧!”说罢,他指指刚才放在桌案上的环首剑,然后自己双手撑地,伸长脖子,示意孙坚提剑动手。
孙坚缓缓提起了宝剑,看着许韶沾满血污的脖子,咬了咬牙。
须臾后,孙坚一手执剑,一手提着许韶的首级,走出了殿门。
“伪越大将军许韶已授首!”脸上溅着许韶颈血的孙坚提首大喊,而殿外又是一片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