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策今日并非首次见胡玉。去年秋胡玉来下邳拜访孙坚的时候,两人就曾在城头的白门楼上喝酒叙旧,彼时孙策便带着一群县廷掾吏们的孩子们在城楼下提踢蹴鞠助兴。孙坚当时虽命孙策唤胡玉为“伯父”,却对此人的真实身世三缄其口。孙策天生好奇,也曾就此转问母亲吴甄与二娘胡婵,不料二人却也语焉不详。后从自家几个奴婢嘴里打探,孙策这才了解到胡玉原是父亲当年招降的海贼,更觉新奇。原来,在孙坚任盱眙县丞时,就曾将刚斩获的三十颗湖贼的人头插在破釜塘注:今洪泽湖旁边的尖木桩上震慑四里,此景亦曾吓得偶经湖边的小孙策连做了好几天噩梦。而在孙策看来,如此恨贼厌贼的父亲,竟然能与曾是海贼的胡玉把酒言欢,这又怎么能叫其不心生疑窦呢?
看到今日胡玉竟然带了这么多稀奇的宝物来下邳,还携一秃头俊男相随,孙策往日的好奇心又被点燃。他扔下箩筐里的只有两岁的孙权不管,先冲上去给胡婵行礼,再对胡玉行礼,然后便直眼盯着那少年比丘,心里琢磨着他究竟是不是胡玉的奴婢,又到底该不该给他行礼。一边的胡玉则借机眯着眼睛,再次近距离仔细观察着孙策的面庞。老实说,孙策面庞的上半部简直与吴甄一模一样,细细的眉毛与清凉的双眸,多少带点少女的阴柔气。而其鼻翼下略微下沉的嘴角,却分明又带着一股子蘸满阴郁的狠劲,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孙坚挥起环首刀砍人头时的凶悍。真不知这样的孩子若是成年后,究竟会更像吴氏那样立玉树而临清风,还是会更像孙坚那样行霸道于浊世间?
孙策并不在意胡玉对自己的观察,因为他早就对世人对于自己俊朗外表的赞美习以为常了。他只是随手挥起衣袖,指着那少年比丘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你是不是胡伯伯的奴婢?”
那比丘摇摇头:“奴婢者,亦为主人之家人,而贫僧已出家,故无家。施主若问贫僧姓名,则只好答曰:姓言,名无名。”
“言无名?”孙策暗自默念:此人既非是胡玉奴婢,又伴胡玉左右,便定然是其好友。关于胡玉的底细,既然不便从其本人口中直接套得,何不就从这“言无名”身上旁敲侧击?想毕,孙策再问:“何谓出家?兄台既是凡胎肉人,就定有父母若父母不幸已亡,则有宗族,怎可轻言无家?譬如我堂兄孙贲、孙辅,虽其亲父早亡,却一直伴随我爹爹左右,与我如同一母所出。宗亲之情,鸟兽亦有,我想兄台也不会例外吧!嗯……容我想想……”,孙坚装模作样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说道:“兄台在下船前,之所以愿呆在胡伯伯备下的藤箱里忍饥受渴,定然是犯了错,被胡伯伯罚了。而胡伯伯既然有权罚你,他就定是你的义父,对不对?”
胡玉听罢一阵冷笑。他当然听出了孙策是在打探言无名与自己的真实关系。他转眼去看言无名,但见他薄唇轻启,轻松地就将孙策的发问给化解了:“小施主误会了,在藤箱内不饮不食,乃是我等比丘修行的一种方式,以便在黑暗中顿悟世界之真谛。”
“世界之真谛?”孙策瞪大了眼睛。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还在盐渎的时候,他就问过父亲孙坚一个有点古怪的问题,就是大人们所说的“真”与“假”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个问题当时就被孙坚回避了。他以后就拿这个问题去一一问亲娘吴甄与二娘胡婵、舅舅吴景、堂兄孙贲与孙辅、父亲的挚友祖茂,还有县学的教书先生,结果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去认真回答自己。今日何不就再去问问这个光头大哥?想毕,孙策就乐呵呵地反问言无名:“无名大哥,先别说什么真谛。小弟先问你,什么叫真?”
言无名也呵呵一笑:“这就要看小施主说的是俗常之真,或是脱俗之真了。”
“先说俗常之真。”孙策回道。
“所谓俗常之真,”言无名说道:“相符而已。以那将校手里的虎符为例:只有那阴符得与阳符相互契合了,兵卒才能被调动。可见,相符为真,不符为假。孔子所说的名实相符,也是同样的意思。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指所生之事不符做事的名头,所以那名头也就是假的,不是真的。”
“哦!”孙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非常喜欢言无名用虎符做的这个比喻,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他未来的表字就是“伯符”,而这两个字取的就是“嫡长子掌虎符”的意思。但孙策仔细一想,又觉得言无名的话哪里有点不对劲。他边想边开口反驳:“既然相符的意思也在孔子的正名之论中,而孔子又是圣人,那么按照无名兄的意思,即使是圣人的正名论也仅仅是俗论,而非脱俗之论喽?无名兄,此言是不是对儒学有些不敬呢?”
言无名大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线:“小施主好慧根!贫僧所言是否狂妄,还望小施主听完我说的脱俗之真,也就是世界之真谛!”
“愿洗耳恭听!”孙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言无名闭起眼睛,双手合十,摆弄着念珠,喃喃慢语:“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有自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
孙策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他低头努力消化了一下,然后抬头反问说:“难道……难道这话的意思是:这世界的真谛就是虚幻?难道连我们自己也都是虚幻?”
言无名睁开眼睛,微笑着点点头。
这次轮到孙策哈哈大笑了:“以前我曾听舅舅和我说过庄子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道理,已经觉得够滑稽了,原来还有比这更滑稽的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