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已变得完整,相信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凌散猜出这汉子的酒量的确恐怖,不想去打扰,只能来到莫伤身旁,轻声道:“团长打算去参军了,你呢?还是留在镇里吗?”
他问这话显然是清楚,如果木渊离开后,莫伤眼盲在临水镇将难以生存下去,倘若遇到一些懂行的人,窥探其体质的特殊,恐怕抓回去当药鼎和人傀。
人心险恶,向来比想象的更遭。
但少年平静的抬头反问一句,让凌散愣了愣。
“你呢?”他说。
“我……”
凌散挠了挠头,凝望着少年灰色的眼睛,心中忽然产生一丝错觉。
他以为盲人的眼中是没有光彩的,但莫伤的瞳孔中却在某一刻好像有了光彩。
这促使凌散半晌没有回答,只在莫伤一句:“你还在听吗?”才缓缓回过神来。
“想去竞争天下院。”凌散简单的答道。
少年只是“喔”了一声,尾音附着两字“加油”便没了后话。
凌散端起瓷碗喝了口酒,辣得喉咙大开。
他欲言又止,直到目视着少年也喝了口酒后,道:“其实,你可以和我一起,你比我更能……”
莫伤脸上的平静,和眼中的死灰无二,凌散没等到他的回答,木渊就过来敬酒了,碗口推攘间,凌散也再没机会说下去,只能在空余中留心一眼,和着烈酒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咽进肚子里。
天边的夕阳也被山头咽进肚子里,黑暗降临大地。
栖凤谷的火光和远方的临水镇一样沉寂。
可是,整个小镇的人此夜都难以入眠。
天空只有半个月亮,它的光芒收缩成巴掌大小,厚重的云层积压在头顶,只给它留下了一圈病黄色的空余。
天空连雪都飘不下来了。
轻微的风声穿梭在深深的巷子,像鬼魂轻柔的十指,抚摸在天师陈青烈的脸上。
空荡荡的巷子里,突然飘起一阵短促的嗡鸣,像疾风吹过沙丘的孔洞,又像刀刃震碎虚幻的风声。
这条巷子的尽头,是一片青石板铺成的空地,这里的天空,飞着一张猎猎作响的酒旗,坐落着一间死气沉沉的酒楼。
楼上窗户皆掩得严严实实,但当你凑近了仔细看时,会发现第三层楼的每个窗户皆是虚掩,留着一个二指宽的缝隙,在这样冗黑视线受阻的夜晚,不管站在楼下哪个地方观察,都绝对不可能发现。
所以陈青烈临时转移水一方学子,选择埋伏在这里,既可以时刻注意方圆千米的动静,又能第一时间起身追击。
他是水一方最年轻的天师,已带了两届弟子,此次下山,师尊给他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斩杀凶手,为死在栖凤谷的弟子报仇。
和他同行的两人皆是学院护法,一对兄弟叫江左江右,容斯年赫然身在其列,此外小方盘城也派了一人,闻名三城的飞剑杜玄。
陈青烈还是有把握的,今夜只要凶手敢露面,必是有来无回。
五人自选一个方向,紧紧盯着灰蒙蒙的窗外,在无数冗黑的暗影中,默数,屏气,分辨着风声之外的一切响动。
嘎——嘎——
破庙旁的柳树上,突然掠起一只乌鸦。
亡魂的黑鸟,叫声粗劣嘶哑,让五人的心猛然缩紧。
铮…
陈青烈已推出剑刃一寸,全身气机尽朝那边探去。
乌鸦贴着屋顶一尺,朝这边飞掠过来,飞过这间酒楼,飞向风铃山。
没人觉得它会停下来,它是不是受到了惊吓?
阁楼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丢到了南边那棵柳树周围,丢进破庙,丢上老街,甚至丢向十丈高远的天空。
死寂,就连风声也消失了。
半个月亮已绕出黑云围成的空余,洒下一片病黄色的光芒,洒在东边的小镇上方。
陈青烈微微皱眉,退回剑刃一寸,回到自己的窗口,可下一秒,他的剑已全部出鞘,他的人在极限紧绷的状态下看向西方,那只乌鸦停在远处的屋脊上,他看见了微弱的光芒,闻到了空气中被酒气掩盖的淡淡腥臊。
“不好!”他低吼,人已破窗,踩着墙头,跃上房顶,朝那丝光亮奔去。
另外四人,来不及多想,皆跳了出去,当他们从酒楼的酸膄味中恢复嗅觉时,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风中浓郁的血腥味告诉他们,此次埋伏以失败告终。
扑哧!
黑鸟已吓得飞走,振翅的声息响彻在耳畔,就像灵魂突然从躯壳里逃出来,很冰冷……
这种冰冷逐渐弥散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陈青烈跳进院子,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污渍与腥臭,他的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整间屋子仿佛在颤抖。
屋门大敞,桌上燃烧着一把红色的蜡烛,黑红的碎屑从桌下铺到门槛,血泊中浸着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已不敢去瞧那张卡在门缝里的半只脸。
其余四人跳进来,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滞。
如果栖凤谷的学子是因为争斗被杀的话,此刻,眼前的惨象完全就是为了满足凶手灭绝的人性。
陈青烈缓缓转身,拖着自己的剑,走出这个院子,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也绝对不敢做这样的事。
此刻,没人会明白他内心的负重和愤怒。
因为那扇破碎的窗户,恰巧正对着这里,就连一丝死角都不存在,凶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人,并点上了七只蜡烛。
这似乎是种挑衅,仿佛在告诉他,眼前的惨像,是他们一起完成的。
愧疚有时真的能够逼疯一个人。
“记下,今夜一切,由我承担。”
陈青烈疲惫的声音响彻在风里,他的人握紧雪白的剑刃摇进巷子,好像有血滴沁在青石板上,一路随他滴着远去。
前方是云水镇口,是一片摇曳在月光下的花田。
老道的目光凝望着屋外月色洒落的山峦,也好像看到了那片生长各种花草的地方。
那一定离云水镇很远,只能稍微想象山影的轮廓。
而在那些婆娑的灰暗色调间,有一只黑色纸符幻化的鸟在飞动,它飞向静谧的山涧,像渴死的鱼被放回大海,全身黑色的羽毛几乎让它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是那团黑暗却忽然一分为二,从空中径直掉了下去。
道人两指并拢成拳,缩进袖袍里,只觉有些疲惫,所幸就此阖上双目,像入定一般沉睡过去。
有人离去就有人高枕无忧,所以他很快便睡了过去,而且很安稳,像睡在一片温柔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