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散路过顾家大宅,宅门已被一把大锁扣死,和着两张封条斜斜交叉,门前堆积的雪都高过了门槛,家族凋敝也就在一夜之间,高出院墙的腊梅倒生长得惬意,不知不觉间发了很多枝。
门外的空地仿佛不再像那日征兵时宽敞,也不知当时是如何站了上百人。
走出顾宅笼罩的死寂,凌散终于听见了久违的鸟叫声。
是一只黄鹂,同样被困在小镇里,不过是个大点的鸟笼,歇在一颗老槐树上。
槐树在小镇北边,北边矗立着唯一修缮像样的三层酒楼,水一方学子霸占了二三楼,总是开着窗户,凌散看到了飘带般飞舞的学院旗帜,比酒旗招展。
凌散还是习惯性走过那面酒旗下时,就朝里屋望上一眼。
学子们赶走了所有的酒客,让一楼看上去无比冷清。
长凳皆在桌上,柜台空无一人,酒香和着腥肉略微馊冷,油荤吹散在一阵风里。
山雪未融化,这是冬天,寒风给人的感觉,有一抹淡绿。
凌散直接想去找木渊,也就是演武堂,毕竟此刻他真没去处。
远远望见,演武堂矮墙围着的院子似乎有些空荡。
走进敞开的门,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真的严丝合缝,木渊正在整理自己为数不多的随身衣物,悉数叠好放在一块铺开的黑布上,刀就依在桌旁。
凌散轻轻敲响木门,引起汉子的注意。
“你要走了?”
“你来了。”
木渊挤出一抹笑容,从桌下抽出一根凳子。
“参军,这次是我自愿的。”
他说着从叠成方块的衣物下拿出一张字据。
《川上入伍介绍信》
排头几个字便让凌散皱紧眉头,后续文字快速扫掠一眼后,凝重道:“团长,川上雪原战场会面临哀牢三千岛的主力军,其中修行者无数,雪原尽头双城交接直面沙壶关,绝对有天下境的人坐镇……”
凌散并没说完,这只是沙壶口的冰山一角,那里的天气两极分化严重,冻土接壤流沙,地下暗河沉睡着数不清的妖兽,探子比上阵士兵还多,甚至被各大学院的学子列为派遣禁地。
这样一个地方,注定暗杀偷袭无数,老六何其之多,令人防不胜防。
木渊只是笑了笑,看着凌散背后的唐刀,有些失神。
他恍惚了双眼,收回目光。
“我感觉你已经触摸到九境二的门槛了。”
被汉子一说,凌散才忽有所感,内视一番,经脉中的灵力的确是比前几日充溢得多,有点滴连成线的趋势。
“我的刀意再不能寸进,哪怕知道你赠我那几句念词珍贵,却也像竹篮提水。”木渊轻松的叹道,像是接受,又像是自嘲。“我深知自己天赋有限,又不甘心一辈子如此,倒不如去战场,寻找些活着的道理。”
凌散抬起头,没在阻拦,一个人的决定该是受人尊重的,世界的天平不会向半途而废的修行者倾斜,哪怕依靠面首家喻户晓的嫪阿三,成为一代剑仙也穷尽了手段。
罢了。
少年朝木渊拱手道:“很行,身而如此,当向天去。”
汉子憨笑着重重点头,把包袱用力捆好,放在桌子上,他环顾四周,屋内所有的家当都在这轻轻揽怀的包袱里了,人死无非两抔土,也是简单。
“想喝酒?”木渊凝望着少年。
凌散刚想开口,门口走进来几个军士,游缴今日穿着比征兵时正式太多,腰配统一的蚀阳勾刃,全身覆甲。
他如今已不为司厥府卖命,而是升入城卫军,隶属于颜固城主,整个人的气色好太多,少了一抹嚣张跋扈。
“今日宴请酒席,两位不必自己掏钱。”游缴道。
升官的确让人心情舒畅,不过在这种时候,哪有免费的酒喝。
披甲的男人侧身摆出一个请走的姿势,眉眼有隙,恻声道:“仙师坐镇临水,周边十八个山头皆设有岗哨,你们风铃声小队也不例外,烈酒管够,旗花十只,带上去栖凤谷守卡吧。”
“你不知道那里才死了人?”木渊沉声道。
游缴眯着三角眼:“仙师坐镇,你们还怕?”
凌散深知仙师抵个屁用的道理,但也明白此事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水一方死了这么多人,迫于各方氏族的压力,所谓仙师也想尽快抓到凶手。
这种大趋势下,弱者是无法反抗的。
他朝木渊干干的挤出两字:“拿酒?”
后者也是极稀罕口舌之人,知道多说无益,提着包袱就随凌散踏出门去。
“客家酒楼。”游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次,他没跟着去,因为仙师坐镇,没有修行者能够逃脱服从的宿命。
今夜,如果还有未知名的修行者在镇里游荡,将会被雷霆手段直接格杀,谁也不能摆脱违抗的宿命。
……
这片花海在风铃山下,在小镇的北边。
郁水浸透了边角的土地,水潮将沙泥推向这里,堆砌成一条照着河岸勾勒的坎。
坎高于岸而长与岸,在今日破天荒的夕阳照耀下,像一条晒太阳的金红蟒蛇。
一个人踩在蛇尾,背对着血红的夕阳缓缓走来。
他的肩膀是倾斜的,所以他走路,一瘸一拐,他散乱的头发滴着淡红色的水,和他全身湿漉漉的衣衫一样,紧紧贴着每一寸皮肤。
他像刚从河里爬上岸的鬼,走向这个平静祥和的镇子。
夕阳开始下落,他面前的身影越扯越长,快要扯到天边,他的人终于是走进了小镇,和血红的光辉一同消失于美丽的花海。
此刻,凌散已经烧好了一壶酒。
莫伤来时闻着酒气,但他的酒量向来不好,就地取材从雪下摘了些许蒲公英的叶子泡了壶茶。
可能醒酒,但是苦涩。
木渊斜眼咄了咄嘴,幽幽念道:“你小子就是不行。”
他反其道而行之,怀抱十多个土瓷碗,叠出一垒,膝盖接住一字排开,酒壶轻轻一潜,飘着花的酒就荡悠在碗里,在余晖的映衬下,犹如明晃晃的飘着半个昏黄的太阳。
一顿操作下来,男人自己却看得出神,这酒中半抹光彩立刻勾起他的无限遐想:
离临水镇不是很远的地方,他幻想那处不是很黑的天,好像看见了不是很厚的云,还有不是很圆的月亮……
人们称为边疆。
直到,木渊将这碗烈酒一饮而尽。
他的心中,忽然得到了慰籍,像一个丧失勇气的软弱孩子又铁了心肠,抛弃朋友的眷念,拾起前往川上战场的坚定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