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说:“不差这几天,心脏会受不了的。”
陆岳铨的媳妇不听劝的说:“没事,这石臼底下的老枫树可以躲荫,凉爽着呢。”
有一天,天气特别热,陆岳铨的媳妇在舂米的时候,感觉有点疲劳,她放下木柄,瘫坐在枫树底下,擦着额头冒出来的豆大汗珠。她在祠堂旁边的厨房里舀了半瓢冷水,一口喝下。她打了一个盹,正午的太阳依旧高高的挂在天空中,强烈的阳光照在枫树上,枫树上的银环蛇往树顶攀爬发出吱吱的声音。知了躲在枫树后面无精打采的叫着,她踩了几下脚踏板,双手扶动着木柄继续舂米,开始木锤直直落在石臼里,还能听到稻谷破壳的声音。突然她左脚不小心从脚踏板上踩空,木柄高高翘起,她整个人跌落下来,后仰的姿势倒地,碰到了一颗坚硬的镶嵌在土里的石块,重重的摔到了后脑勺。
一时间她昏迷不醒,坐在祠堂旁边石凳上纳凉的众人,赶紧跑过去将她扶起。其中一个叫沈念的妇女,她和高惠连是一样的帮工,她茫然的把高惠连抱在胸前,倚靠在她身上。高惠连神志不清含糊其辞的说没事,众人抬起她穿着打了破布补丁的黑色千层底布鞋的小脚。她双手拖着高惠连的头,发现惠连的头发湿湿的,她反应过来这是鲜血,她突然间泪流不止,她难过的继续托着惠连撞破脑壳血流不止的后脑勺,她茫然间不知所措。突然她隐约的感觉到一两块碎了的头骨掉在了她扶着的手上,她不停的呼唤着岳铨媳妇的名字。
她说:“惠连,惠连。你醒醒,醒醒!”她拿出一只沾着鲜血的手搭在惠连胸前,她轻微的用来不及擦拭的手拍打几下惠连熟睡的脸庞。
高惠连像是轻微的睁开双眼,她含糊其辞吐字不清的说:“我想撒尿。”
沈念哽咽地说:“我帮你遮挡着,你就尿在这里。”
高惠连睁开朦胧的双眼有气无力的说:“不行,这里有好多人。你扶起我。”
沈念故作镇定地说:“好,我扶着你。帮你挡住。”
高惠连破天荒的自己起身脱下裤子蹲在地上撒了3分钟的尿。沈念用手扶着她鲜血直流的碎骨脑壳,高惠连尿完后,意识模糊的她提起裤子穿好。她又体面的晕倒了。
她昏睡在了沈念的怀里。一个人说:“怎么办啊?”
另外一个人说:“得通知他的老伴岳铨!”
第三个人说:“快点送到镇上老中医陆仙驹家中。”
有个人把马车拉来了,他们把抱着高惠连的沈念一起抬上了马车上。其中一个人跟着一起坐了上去。车夫赶着马车一路颠簸的穿过石子路走到大马路上时,高惠连此刻双手无力的慢慢滑落下来。
沈念慌张中轻微拍打着高惠连的脸蛋,嘴里念着:“你别睡着了,惠连,我们晚会带你回家,到时候我们还是一起舂米。”
她脱掉身上的褂子裹在高惠连的后脑壳上试图阻止外流的鲜血,没多久,鲜血便侵染了整个褂子。高惠连突然口吐白沫,一连串的呕吐物吐出,她差点被呛着了,难过的咳了几声。沈念把她的头部抬高身体侧躺。一只手掰开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扣进她的嘴巴,污秽的呕吐物夹着酸水被扣出,空气中一时间弥漫一种酸臭味。
套上石滚准备轧稻穗的陆岳铨听到一个村民慌里慌张的跑过来,他看到准备轧稻穗的陆岳铨。
他喊道:“陆岳铨,你快,你快别轧稻穗了,你的老婆高惠连她,她不小心摔倒地,撞到地上的石头,现在送去镇上老中医陆仙驹那里抢救去了。”
陆岳铨错愕了,他心中七上八下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抱起坐在草垛上躲荫的儿子,他一路快步走出村庄追赶着马车而去。
马夫驱赶着马车历经一个小时拉着她们到了镇上,这时倒在沈念胸前的高惠连嘴巴发紫。脸庞没了血色,她微弱的呼吸咬合着牙齿呈深昏迷的状态,陆仙驹家的伙计帮着他们把人抬下来。
高惠连昏睡在院子里的担架上,后脑勺上的血已经结了血痂。几只苍蝇在旁边的天空中盘旋嗡嗡叫个不停,马夫拿着破旧的荷叶扇驱赶了过去。
陆仙驹拿着中药泡的消毒水,给高惠连轻微的擦拟了伤口,他小心的用纱布帮她裹住头颅。然后脑袋枕在高粱芯枕头上。他拿出一盒针灸,然后依次扎进高惠连的身体,分别扎进曲池,合谷,太冲、三阴交、足三里等穴位。片刻,他将针灸一一拔出。高惠连的呼吸缓和了一些,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但是人始终是昏迷状态。陆仙驹开了几幅中药,吩咐伙夫拿一剂用文火慢熬半个时辰,给高惠连喂服。
陆岳铨赶到的时候,阳光已经被云朵笼罩住,没有了晌午那般刺眼的光芒。他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衣褂。他踩着一双破旧的草鞋,肩膀上搭着一条灰色的汗巾,全身上下都打满了补丁。他的头发凌乱的竖立着,不到30岁的脸庞满是深陷的鱼尾纹。他放下儿子,轻微的捋平了头发,手臂不经意间甩出一把汗渍。
他看到门口的马车,跨进中医馆,他向伙夫焦急万分卑微的打听着高惠连。一个伙夫指着西厢房说:“他在那屋治疗呢。”
他牵着儿子牛牟匆忙的走了进去,跨过低矮的门槛,他看到村里熟悉的马夫和伙计,还有和高惠连一起长年做帮工的沈念。
他说:“俺媳妇惠连怎样了?”
沈念用衣袖擦拟着红润的眼眶,她手指着担架床的方向说:“在那里呢。”
陆岳铨看到了面色苍白昏迷着的高惠连,脑袋裹了一圈带血的纱布。他捋了捋衣袖,一颗豆大的眼泪就着汗渍低落。
他的儿子陆牟稚嫩的声音说:“娘,娘生病了。”
陆岳铨哽咽的对儿子陆牟说:“别吵,娘睡着了。你先出去到院子里玩一玩。”
院子里搭着条条框框的竹架子,竹架上摆放着几十个扁篮,分别装着几十味草药。有两个伙计用铡刀轧着新采来的中药根。有几个伙计背着刚采回的中药放到院子里铺平晾晒。有一个正摇着荷叶扇轻微的扇着文火,陶罐上的热气噗嗤作响往外冒开来。浓郁的药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他用抹布拖起陶罐柄,慢慢的倒出热腾腾的中药。
陆岳铨的儿子好奇的看着院子里各种人忙碌的身影,他捡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树根嚼着吃,生硬微苦,他咯吱了一下牙,吐了吐舌头。
一个伙夫把一大碗中药端了进来,沈念正把岳铨拉到门后面,她反复的在裤腰上擦了擦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小碎骨。她哽咽地说:“老大哥,这是你媳妇的。”
陆岳铨颤颤巍巍的伸手接过这两小块沾有血渍苍白的后脑骨。他用衣袖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把两小块骨头装进了衣兜里面。这时,伙夫端一碗热药放在桌子上。他说:“等过会凉了想办法喂给病人喝。”
陆岳铨低头弯着腰45度鞠躬,他说:“好,谢谢了,兄弟。”
伙夫礼貌的点头示意便跨出门槛去了院子里。
陆岳铨不停的吹着勺子的药,等待着轻微的一小勺药温热后,沈念帮忙扶起昏迷的高惠连。他把一小勺药喂到高惠连嘴边,高惠连上下完全咬合着牙齿,紧闭着的嘴唇撑不开。味进嘴里的药液全都流出来,溢在了嘴边,滴落在了衣袖上。无奈之下,陆岳铨喝了一小勺温热微苦的中药含在嘴里,他对着高惠连的嘴巴味着。就这样他们嘴对嘴用了2个小时的时间才将碗里的药一口一口的喂完,药液沾湿了高惠连的衣袖,掉落在担架上的药液也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
这时夕阳西下了,沈念在镇上买了几个高粱粗馒头,他们几个人就着冷茶准备填一下闹腾的肚子。这时,一个伙夫过来说:“我们陆仙医请各位到偏房喝碗稀粥。”
陆岳铨正想问高惠连的病情何时能恢复。他便45度弯腰拱手作揖,他说:“我们随后就来,有劳你们陆仙医了。”
他们几个人尾随着伙夫来到了偏房,桌上摆着一大碗酸菜,一蒸笼白面馒头,一大盆莲子红枣汤。饭桌上,岳铨突然放下碗筷跪下来。他说:“陆神医,你可得救救我们家命苦的惠连啊。”
陆神医说:“先吃完饭,今天你们要守着病人,如果三日之内能苏醒,那便无大碍。如果不能苏醒,那你们只能回家善后了。老夫也尽力了。这三日我会每天来扎一次针灸。疏通经络。”
陆岳铨连忙作揖磕头,他说:“谢谢了,谢谢陆神医。”
陆岳铨一连守着高惠连三天三夜,沈念坐着马车回家拿了几套换洗的衣服来,一连三天,岳铨给高惠连讲着福贵家现在有10头牛了,到时候可以用一年的工钱和福贵少爷家换一头小母牛过来喂养。然后,等小母牛养大了牵去和福贵少爷家的公牛一起配种,怀孕的母牛可以生下小牛换钱。这样看来,到时候高惠连不用再帮人家舂米。他们的儿子陆牟就可以和福贵少爷一起念书了。
他一连讲了三天的规划和以往他们一起生活中苦中带乐的趣事。高惠连的手并没有动弹一下,每天只有陆仙驹给她扎针灸时,她的神经才会触动一下,但双眼依然紧闭。
三天过后,陆仙驹摆了摆手,说了句:“你们拉回去吧!”
陆岳铨看了看躺在担架床上脸色惨白嘴唇青紫的高惠连。她微弱的呼吸也没有了。他的儿子陆牟还在旁边拉着高惠连冰冷的手,喊着:“娘,娘,我要抱抱,娘!”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人间。
陆岳铨把高惠连拉回来了村庄,福贵的父亲给他结余了高惠连不多的工钱,还补给了陆岳铨一副漆黑的樟木棺材。棺材两边用红漆写着福和寿字。
天气太热,地坪上搭了简陋的竹棚,白纸黑字写了一个大大的丧字。夜间,陆岳铨独自在地坪上守了一个大夜,清晨十二丧夫给她的棺材板钉了七根子孙钉。他的儿子陆牟看到棺材板要盖上的那一刻,冥冥中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他挣脱他父亲陆岳铨的手,扶在棺材旁边。他撕声力竭的哭喊着:“娘,娘!你们不要把我的娘带走。”他用力撞着旁边一个丧夫,陆岳铨把他拉开捂着他的耳朵,棺材钉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庄。一只乌鸦盘旋在天空中许久,一连发出几声凄惨的叫声。
高惠连下葬以后,只剩下陆岳铨和他的儿子陆牟一起生活。陆牟不得不从私塾里退学回来。后面,他就每天跟在陆岳铨身后。陆岳铨忙活的时候,他在地坪旁的草垛上休息,岳铨休息的时候,便会把他抱到牛背上。那时,经常可以看到陆岳铨牵着牛,扎着长辫子的男孩坐在牛背上。他们慢悠悠的穿过田埂。这时溪边蹲坐在石头上洗衣服的妇女,看到陆岳铨就会打趣说:“喂,你今天又带着儿子骑牛呀。”
陆岳铨说:“是,是。”他此后成了一个卖苦力的鳏夫。处事变得更加韦唯诺诺。
文辰的父亲陆牟悲从心起,他时常怀念他的父亲陆岳铨,他对母亲高惠连的映像记不太深了。甚至连样子也在心中也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