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诩回到客厅时,已经对这起事件的全貌有了大致的猜测。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予以验证。
岑雪的小姨——从手机通讯录判断姓名应该是林清——走出厨房,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到桌上。
黎诩委婉地回绝了她一起用餐的邀请,转而提起之前中断的疑问。
“岑雪从来没和我提起过有关父母的事,您刚刚说她将事故归咎于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潜入过少女的卧室后,他已经毫不在意“扮演担心她的异性好友”这等区区小事。
人的下限大抵就是如此不断跌破的。
“如果知道缘由的话,或许对找到她也有帮助。”他补充道。
“没和你提起过么……也对,毕竟那孩子性格还挺孤僻,能有个同龄的朋友让我安心不少。”
林清低声感叹道。
或许是觉得既然能建立起稳定的人际关系,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可能性会小一分吧。
“其实她初中的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会带同学到家里玩,学习和别的事也都很令人省心……”
她以亲眼所见的口吻讲述起回忆。
“是因为父母过世给她造成的打击吗?”黎诩猜测道。
对方摇摇头:“那已经是她刚上初一时的事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姐夫出差的时候遇到了车祸。”
大概这几天她本身就处于情绪高度紧张的状态,渴望着向人诉说,因此轻易就将埋藏的话语倾倒而出。
“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作为合格的听众,他适时提问。
女子的眉眼间闪过一丝阴霾:“小雪她……当时很想养只宠物。”
一只小狗。
人类最好的朋友。
“她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提醒他们别忘记答应要帮她买的小狗……”
她垂下视线,“就是在折回宠物店的路上出的事。”
没有人会为此责怪岑雪,除了她自己。
“我还记得葬礼上,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样子……她父亲那边的亲戚都是群混蛋。”
林清忽然激烈地骂了一句,“只想着怎么分润财产、接手生意,竟敢当着孩子的面指手画脚,吵得没完没了。”
然后,当时也才大学毕业没过几年的她,出于一时的义愤,提出想要收养姐姐的孩子。
有人愿意将拖油瓶领回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她几乎没遇见什么阻力就办完了手续。
“她真的很安静……我以前也养过一段时间宠物,刚领她回家的时候,简直就和适应新环境的小狗一样。怯生生的,很乖,也不和我说话。我觉得像是自己多了个怕生的妹妹。”
“只是偶尔,我能看见她不知道在向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像这样一直在重复。”
仿佛淋雨后的落水狗般,不停地颤抖。
“我觉得不能继续下去,于是去咨询了心理医生,说是近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因为想要合理化严重的灾害,试图给不幸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可以仇恨的对象来说服自己,将痛苦转化成前进的动力。
然而,若是实在找不到原因,往往会求诸于外,依靠摄入外界的精神力量生存,成为宗教信徒的预备役;
——或是将责任无端揽下,被过量的负罪感压垮内心。
为什么在灾难中死去的是他们不是我?要是自己做对某些事是不是就能避免不幸?
尽管诸如此类的问题没有丝毫实际意义,患者还是会钻进牛角尖般去思考。
岑雪选择的就是后者。
如果没有要求爸爸妈妈去买回想要的小狗,交通事故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她一定如此拷问过自己。
如同往业已结痂的伤口上一遍遍撒盐。
“后来是怎么缓解的?”黎诩问道。
“我辞了当时的工作,陪她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然后就逐渐能和我说话了。”
对方脸上不自觉地沁出一丝微笑,“她说想要恢复上学。我当时真的很高兴,哪怕读高中之后没交上什么朋友,也觉得只是她暂时不适应新学校。”
她将手指深深地插入发间。
“现在想来,她一定只是顾虑我,才强撑着表现出正常的状况……直到再也没办法表演下去。”
松掉的螺丝钉或许能一时坚守岗位,但随着机器运转终究会脱落。
那个投河的无名之人,只不过是触动最后一根弦的点火器。
“那么,之前请的病假也是……?”
考虑到对方的心情,或许不该再刨根究底地问下去。但既然已有触摸到真相的预感,他也不能让机会白白溜走。
“那段时间她说暂时不想去学校,我帮忙请的假。她每天会出去散步,傍晚又准时回到家……直到几天前。”
“您不觉得她突然不想上学也很异常吗?”
虽然气氛不合适,但黎诩还是想吐槽这点。
“我当然一开始也很担忧……但她有天回来时心情很好,还拜托我买养狗方面的书籍,去网上了解犬类管理方面的规定。之后每天出门时,也都能看得出很开心。”
林清本能地为自己辩护,“我觉得——她说不定终于能走出当年的阴影,打算开始养新的宠物……”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不知所踪。
河堤;《犬类饲养指南》;这座城市的《养犬管理条例》。
三只祸斗反目、最小的妹妹升华为善神的传说。
追杀雪来到淞水的两只祸斗;她所说的父母被叔叔杀死的经历。
最后,有着相近外貌的女孩子和怪异。
如果将这些事联系起来——
“您刚刚说,岑雪父母葬礼上,父亲那边的亲戚还在吵接手生意的事……”
他说,“我冒昧问一句,她的父母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林清困惑地看着他:“是做酒水生意的……怎么了?”
——她的家族原本栖息在更南方的偏僻乡下,经营着勾兑酒水的产业,作为家长的父亲更是族中有名的大妖怪,威望过人。
这是那只妖怪少女自我介绍时提到的背景。
假如他所猜测的可能性恰好命中事实。
说不定从一开始,“雪”就未曾存在过。
*
“我先告辞了。”
墙上的时钟显示为两点半,黎诩向岑雪的监护人道别。
林清坚持要送他一程,进入厨房将围裙脱下。
真是热情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