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乡村医生，搞了几十年了，不要他搞了，他怎么生活嘛？还有些中医，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他也没有资质，就不能搞了？所以实际上有很多问题，还在讨论。局里的领导，局长、副局长都还没同意，我同学那个崽，坚决反对。”

“呼——”元医生胸腔里的一口气放了出来，语气终于变得轻快了：“本这样搞不得，这样搞下去，乡村医生只会灭绝，还好县卫生局还是有明白人。”

“我同学那个崽？听说很快就要升局长了。”俞医生从诊桌上的右手边，拿起打火机，把烟点着，吸了一口，“他讲了，乡村医生正规化这个事情，也要符合中国的国情，不能随便赶潮流，搞什么国际接轨这些的。所以县里根本不会同意这样搞，你不要担心。”

“那就好。”

元医生舒了一口气，一年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谢亢鸣既然在公，没有办法强制大家服从，把自己的诊所整合到他的眼科医院的体系里去，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县里按期来检查的时候，使些手脚，把他们多往俞医生和自己这样的刺头医生的诊所领而已。

“就是他老是带人来检查讨嫌。”元医生恨恨地说道。

“让他来噻，最多一年来两次。总不能天天来吧，他们不敢太胡来的的。”俞医生云淡风轻，接着他马上突如其来地半是吐槽半是夸奖地说道：“我虽然老是这也那，这他们还是不敢胡来的，不像国民党。”

俞医生的豁达，可惜元医生学不来。他正当壮年，上有七十多岁的父母，下有一双儿女，牵绊太多，束缚住了他的胆气。在资历上，他也比不过对方，哪有俞医生这样举重若轻的“资格”？

俞医生经年行医，年老医精，名声在外，来寻医者众多，他的亲朋好友和病患中，不乏一些“位高权重”的人士或者有身份的退休老干部，他有和谢亢鸣作对的资本。自己不一样，人微言轻，而且每次来检查，自己都得小心翼翼，需要缴纳的罚款，都是自己小半个月的收入。

不过好在正如俞医生所言，一年最多也就两次，每次也就一两百，就当破财消灾吧。等熬过这一两年，风头过去，应该也就正常了。这样想着，元医生心里舒了一口气，也就释怀了，于是他问俞医生道：“谢亢鸣被您骂了一顿，他就这样受了，没怎样您吧？”

“他能怎么样？我骂他狐假虎威、溜勾子，没屁本事。”俞医生高声说道，“我问他有什么了不起，他还不认。”

俞医生一边气愤地说着，一边在诊桌的右边抽屉里边摸索着。

“他还反问我有什么了不起！”俞医生表现得非常气愤，随后他摸出一本红色的“荣誉证书”，高高举到脖子的位置，然后啪地甩到诊桌上，还原着当时的情景，高声说道：“我把这本东西‘啪’地拍到他面前，我说‘我就是了不起’，他不敢做得声。”

元医生拿起来一看，这是一本纪念毛主席诞辰100周年，市里举办的诗词比赛获奖的荣誉证书。打开封面，扉页就写着“俞xx同志，在xxx市举行的纪念毛泽东主席诞辰100周年诗词比赛中，表现优异，获得二等奖。特发此证。xxxx年xx月xx日。”然后是颁发单位和举办单位的落款和公章。

“这是去年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您参加的诗词比赛得奖了？”元医生明知故问。

“嗯。”余医生把手上的香烟送到嘴角，洋洋自得地斜叼着，慵懒地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一样。他的嘴角一边含着笑意，一边顺口吟唱起来：

“山河破碎万民悬，少年立志出乡关。

革命哪得双全法，井冈山上星火传。

平身不坠凌云志，漫卷西风为国酬。

九亿神州齐尧舜，敢教日月换新天。”

俞医生本就素有名望，交游甚广，又有过硬的关系，现在又有了加持，更加不惧谢亢鸣的吓唬利诱了。

谢亢鸣想要搞定全乡的乡村医生，首先必须要搞定俞医生，搞不定俞医生，他的整合大计就是镜花水月。如今看来，谢亢鸣是没办法搞定俞医生的，他的整合大计，注定要无果而终了。

元医生大半年来一直忧心忡忡的难题，就此应该已经被迎刃而解破了大半，剩下来的已经无足轻重，只需要小心防备对方的暗枪冷箭。

俞医生能拿到这样的荣誉证书，元医生既钦佩又羡慕。可惜他只读了四年的书，学识浅薄。除了后来上了几年卫校，钻研和自学了不少的医学知识，日常的文学和科学知识都知之甚少，何况是阳春白雪、高深莫测的诗词？

他双手捧着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一遍摸着荣誉证书上的描金汉字，一遍啧啧感叹，“阿耶，阿耶，这要得，这要得！……”

俞医生微微地眯着眼，得意地笑地看着元医生，对着自己的证书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后辈，跟自己多少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少时聪慧，心怀抱负，刻苦求学，不甘平庸，然而终于被时代所困。后来虽然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小有名气的乡村医生，但俞医生知道，这远不是他的理想。直到如今，依然心怀不甘，不愿被现实的困境圈养，拼命挣扎，死不认命，心心念念仍是当初的理想。

这跟自己的人生何其相似？他彷佛在元医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也是俞医生愿意接受他的求学，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的原因。

诊室里一时陷入安静。感觉过了好久，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道：“俞医生，俞医生在家吗？”

有人来找俞医生看病了。话音刚落，从厢房大门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孩子泪流满面，低声无力地哭泣着。他父亲右手抱着他，用左手按住他的左手，看来是左手受伤了。

两个人一脸焦急，没进门就开始大喊道：“俞医生，帮忙看下我崽，手怕是断掉了。”一边说着，几步跨到诊桌前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