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水稻抢救得很及时也很成功,元医生再也不用聆听别人褒贬难辨的“善意”和提醒,也无需再听妻子每日的的念叨,他又恢复到了悠闲的生活。
唯一的变化,就是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元医生每天傍晚如往常一样外出散步的时候,不断有人向他求证:“元医生,打稻飞虱放白酒效果真的这样好啊!”直到听到元医生的笃定的回答才作罢。
可是到了第二天,同样的场景依然还会重演,几乎同样的人,见到元医生,仍会重复昨天一模一样的问话,似乎要元医生重复回答一万遍,他们才敢相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下雨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日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日照的时间越来越长。当田里的稻茬抽出第一根稻穗的时候,梅雨季节离结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稗草也开始抽穗。
稗是一种常见的稻田间杂草,它们生命力顽强,生长迅速,可以长到比水稻更高的高度。它们的生长和水稻几乎同步,它们会和水稻争夺稻田中的养分、光照等资源,使水稻的生长发育受到抑制而导致减产,是一种常见的影响水稻生产的恶性杂草。
稗的秧苗,长得和水稻秧苗很像,真假难辨,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农夫,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来,所以它们常常和秧苗一起混入田间,屡除难净。长大的稗草和禾苗却大相径庭,与禾苗相比,它们的叶片短小尖锐,主茎细小,拔节更长,穗长得像甜高粱的穗,一眼就能认出。
也许在遥远的一万年前,这一对植物学上的对手,因为二者某个细小的差别,或者某种机缘的巧合,中国古代生活在长江流域的先民们,他们选择了水稻,抛弃了稗草。数千年来,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人工培育和改良,造就了现在这样的区别。前者被几十亿的人类小心地保护、呵护和培养生长,后者在和水稻的竞争中艰难求生,维持种族的延续。
稗草的生长周期几乎和水稻相同,水稻抽完穗,进入灌浆期后,稗草也将要成熟,正是人们通过“手耘”的方式,第二次清除它们的好机会!
第一次清除稗草,是在稻秧插种大约半个月之后。此时经过重新移植的稻秧,重新站稳了脚跟,包括稗草在内的水田杂草,从泥水里刚刚露出头来。这种除去稗草的方式,古之称“足耘”,村民们叫它“踩田”。
随便找一根酒杯大小、长短与身高相量,最主要的是看着顺眼、用着顺手的棍子,当作拐杖拄着,在田间稻丛的间隙里穿行。解放出来的一只脚作为除草的工具,在稻茬与稻茬之间的泥土里穿插滑行,将跟脚尚浅的杂草,从泥土里连根挑起,又被深深的踩进泥里。“足耘”不仅免去了除草长时间的弯腰之苦,而且通过脚的运作,翻松了泥土,有利于水稻的分蘖生长。
和前文说过的打农药不一样,“足耘”最适宜在炎热的晴天开展。炎热的气候,能够使拔起的杂草,在它们重新站稳根脚之前,失去水分而枯死。然而对劳动者来说,在酷热下劳作,酷暑难当,所以他们一般会选择一个郎朗晴日的清晨,开始这项工作。
当家里的雄鸡唱到第三遍,远处的山和天空的连接处还是鱼肚白的时候,元医生戴着顶油黑的旧草帽、拎着一根精选的木棍就出了门。
不过元医生这身标准的农夫装扮,哥哥总觉得眼热。因为他最近正看着一部叫《射雕英雄传》的电视,对里面有一个叫郭靖的男主角和一套叫做大狗棍法的绝技,着迷不已,他已经开始觊觎自己父亲的这身装备,寻摸着明天就将他的草帽和木棍占为己有。
然而元医生还不是最早的,元医生经过的时候,刘湘已经在田里了。
“这么早啊!鸡都没叫就出门了吧,你这是。”元医生经过的时候,大声招呼道。
“元医生你也早啊。我也是刚到了一会儿。”刘湘手里端着个畚箕,也看到元医生,回答道。
“你这是施的化肥还是尿素?”
“尿素。先打点肥再踩田。”刘湘回答。
精细的农夫,他们会在踩田之前施一些肥料,利用踩田的机会,将它们深深地翻进泥里去,既有利于杂草的清除,而且肥力在泥土内部缓慢地释放,可以发挥其最大的效力,为稻禾提供持久充足的养分。
“还是你的田作得好。我的就算了,懒得施肥了。”
元医生的夸奖含金量十足,作为村里“种田圈”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刘湘当得起元医生这样的夸奖,他也是元医生难得佩服的屈指可数的几位种田人中的一个。
“没办法。”对方自谦的揶揄了一下自己:“我这样的呆家伙,没有元医生这样的本事,没有手艺,只能靠作田。”
对方的自谦和自嘲,得到元医生的进一步好感,于是元医生继续道:“你这禾到时候怕有四五百斤一亩!”
“早稻五百斤还是难,我作过最好的,去年也才四百斤。”四百斤的早稻,绝对是高产了。
“四百二十多斤。”刘湘随后补充道。
“四百多斤的早稻,就是高产量了。”元医生说道:“那你放了些什么肥料,化肥,牛屎粪放了的吧?”
“放了。主要是尿素和猪牛屎粪。”
进入寒冷的冬天,为了给猪牛隔寒保暖,每隔几天,就会在猪牛栏的地上铺垫一层干稻草。铺垫新草之前,前几天垫铺的旧稻草,会和猪牛排出的粪便一起,扫入靠近外侧的大粪坑里暂存。
稻草和粪便一起,在池子里经过一个冬天的浸泡发酵,变成了很好的肥料。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勤劳的种田人就会把它扒出来晒干,耙碎,撒入自家的水田里充当肥料。
“化肥效果快。肥田还是要靠家肥。”刘湘说道。
“你这样好的禾,才四百多斤?!”元医生感叹道:“你这个这么好的禾,都还只有四百多件啊!还要怎么作?只能作到这个样子了。”
他的话里话外表现得充满了不信。一方面,是他对刘湘种田水平委婉表示的认同和恭维,另一方面,确实出于他惋惜和意料。
因为元医生虽然口头不愿意承认,他心里也觉得自己每年的农活,有点吊儿郎当,暴殄良田。可即使这样,他每年早稻的亩产,也能有三百四五十斤的产量。然而像刘湘这样全心投入,精心耕作的稻田,也只比自己多产了几十斤,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元医生不知道的是,产量越高,越到后面提升的难度越大。即使是最好的早稻试验田,亩产也只有四百六七十斤。以山村水田的自然条件和农技水平来说,早稻能亩产四百多斤的刘湘,已经是难能可贵,绝对是种田界里的佼佼者。
别看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农夫们,在早稻收割完成还晾晒在晒谷坪上的时候,就开始扎堆讨论炫耀今年自家的高产。在他们的聊天里,早稻产量动辄五百多斤甚至六百斤一亩,或者晚稻产量八百多斤甚至九百多斤一亩的。那些都只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吹嘘、浮夸,是做不得数的。只有刘湘这样的数据,反而才是真实可信的。
“我们这个地方,太阳被遮的太厉害了”元医生说道,“禾长得好空的,不长谷。”
元医生的说辞不无道理,水、肥料、光照都是水稻高产的关键因素,村里的水田,几乎每块都处在山林环绕之下,山深林茂或多或少地遮挡了太阳的光照,影响了水稻的光合作用,造成了水稻的低产。
“石板上那边,他们说一亩能产五百多斤。”元医生说道,“他们那边的田好些,大丘田,太阳从早晒到晚。随便作一下产量都四五百斤。”
“五百多斤那就是高产了嘞!”
“他们那边是平原,没有遮挡,太阳从早晒到晚。”元医生说道:“而且他们那边的田好大一丘的,亩积也足些。”
“那是比不得,我们这边的田量得紧些。他们那边一亩田实际上有一亩一二分。”刘湘说着下了田,开始抛洒肥料。
像刘湘这样的精耕细作,才能够最大程度的保持和发挥自家水田的肥力,元医生只能兴叹。他在边上又站了一会后,继续自己的行途。
足耘除草,无需弯腰,比起插秧,除草轻松多了,也更加快速。两亩多田的除草,普通人也只需要一天的功夫就能搞完,元医生更快。他的快,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脚快。右手拄着的棍子、站定的左脚,以及用来在泥水中滑动挑出杂草的右脚,它们的流转腾挪,需要找到它们之间最好的节奏和时机。
元医生很好的找到了这中间的窍门,即使单单就除草的彻底程度来说,与其他人相比可能不是最好的,但他确实是村里“踩田”最快的,所以也是“效率”最高的。
“做事毛快毛快的。”他的妻子对他干的农活的评价过于尖锐,但非常真实。
对自己妻子半真半讽的评价,元医生很不以为然:“这一次本来只要把空隙里的草搞掉就行了,搞这么细做什么,反正下一次还要除的。”
现在,就是元医生说的“下一次除草”的时间了。和第一次除草用足不同,第二次被称为“手耘”。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它不需要用脚,而是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