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一下,正视着对方的眼睛,“青霉素毒性大。打别的药,好得慢一点,但是抗药性没这么强,还好些。”
“你还是上环了?”元医生妻子问王美英道。
“上了!不上没得办法啊。”王美英说道。
王美英生育有一个男孩,今年七岁。按照政策的规定,她们夫妻已经没有了生育二胎的权利,否则就会被强制节育。
多年来他们夫妻小心防备,也难免遗漏。大约在年初的时候,王美英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观念作祟,心怀侥幸,想把孩子偷偷地生下来,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耳目。一个多月前,村里的妇女主任把王美英拉到乡里的卫生院,做了引流手术。为了杜绝后患,顺便还给她上了环。自那以后,王美英的身体就一直没能完全恢复过来。说起话来也病恹恹、有气无力的。
“三个月了吧?是崽还是女?”元医生妻子问道。
“三个多月,不到四个月。”王美英回答:“是个崽。”
元医生抬了一下头,转动了一下眼睛,欲言又止,重新又低下去了。
王美英说道:“打掉的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梦见是个崽,他来跟我告别,说‘娘,我回去了’。我就晓得肯定是个崽。”
“不要多想,注定不是给你做崽的,有缘无分。你反正已经有明伢子了,有一个就要得了。崽不是女,多了是祸。”元医生妻子说道。
“你明伢子长得好呢,今年七岁了吧?”元医生妻子把话题转移到王美英的儿子身上,来化解她的悲伤情绪。
“今年七岁了。”
“时间快呢,马上就要读小学了,前天看见,好聪明的一个孩子。”
“那确实讨人喜欢。”王美英回答。
元医生妻子问道:“你上环这么久了,身体还没有好?”
“没有,不晓得怎么回事。”王美英回答:“总感觉身体比不上以前了。”
“总感觉这些地方发软,没有劲。”她用手示意摸了下自己的腰背和大腿:“中气也没有原来足了,说话说多了都没力气。”
元医生妻子说道:“你要休养好呢,毕竟是动了手术的,不说坐月子,休息还是要休息好嘛。”
“哪有这么多时间休养,总有这么多事要做,又没人帮得忙。”王美英回答道。
轻伤不下火线。农村的女人没有这么娇惯,洗衣做饭、照顾丈夫小孩、喂养牲畜……,太多的事情需要做。即使是做完流产手术,在床上没躺几天,王美英也必须逼着自己重新生龙活虎,操持家务。
“买点补药吃了没?”元医生妻子问道。
王美英没有回答,元医生妻子也默契的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元医生再次配好了注射,给王美英打完了药。这次只是庆大霉素,不需要做皮试,流程和风险都减轻了很多。
然后他又配了一些消炎的口服药,用一张一张的小纸片包着,一共九包。他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递给了王美英:“一共九包。一次一包,一日三次。”
王美英站起身来,接过来,问道:“多少钱?”
“七块八毛钱。”元医生回答。
“要得。”王美英从贴胸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把八块钱递给了元医生。
元医生从他的钱包里翻出一张两毛的纸币,找回给王美英。
王美英接过来,把它折好贴身的放好,说道:“辛苦元医生,那我回去了,明天上午再来打针。”
她转过头对元医生妻子说道,“胜兰,我先回去了,还要回去做饭。”
元医生妻子照例会留人吃饭,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好朋友,越发真诚。她立即说道:“吃了饭再回去。”
王美英的回答只能是意料之中:“不了,他还在外面做工,等下中午还要回来吃饭。”
元医生妻子也就不再挽留了,只好一再说道:“那你下次有空一定要来吃饭。”
“要得。”说着,王美英迈出了诊室的门槛,开始往外走,元医生妻子把她送到门外。可能是她的身体虚弱,又或者是臀部注射影响了她的行走,王美英走得很慢。就两个多月前,那个还是走路带风、风风火火、充满活力的王美英,不见了。
“王美英身体确实变差了。”元医生妻子似乎自言自语,又好像是随意地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元医生把诊桌上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的小塑料袋东西,抛出来,丢到诊桌的靠近外面的一侧,对自己的妻子说道:“这袋东西,你去送给王美英吧。”
元医生妻子拿起来,看了一眼,影影约约地能看出来,里面应该是一些人参、天麻、枸杞、党参一类的补药,大约两三两的样子。
“不要讲是我给的,你就说是你给她的。”元医生嘱咐道。
元医生妻子一言不发,拿起塑料袋就追了出去。出门出了晒谷平往左拐弯,绕过去就马上看到了王美英,她才走出去大约不到两百米。
元医生妻子大声喊道:“美英,等一下。”
王美英停下了脚步,侧转过身,问道,“胜兰,什么事?”
“你等一下。”说话间,元医生妻子就已经来到了近前,她装着很随意地,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一递,“给。”
对方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来后,才开始反应过来,觉得不好意思地问道:“这是什么?不能要,不能要。”
“我给你配了点补药。”元医生妻子答道:“你回去买点肉,或者杀只鸡,炖了吃。”
王美英看了一眼,都是一些名贵的中药,烫手一样的说道:“这么贵的药,我不能要。”说着,就要把塑料袋塞回到元医生妻子的手里。
元医生妻子把她手挡住,故作生气地说道:“就几样补药,你拿着。都配好了,你还给我,我还得一样一样拣出来,难得拣!”
王美英见元医生妻子态度坚决,自己也确实需要,于是也不再强求,把塑料里的补药收下了。自家菜园里的菜、鸡鸭下的蛋、水塘里的鱼……她总会找机会,给自己的好朋友,给元医生还回来的。
“谢谢,谢谢,谢谢胜兰。谢谢元医生。”王美英连声说道。
“谢么子。回去杀只鸡,多做几餐,炖着吃。多放些汤,餐餐吃一碗。”元医生妻子继续说道,“这袋药不要一次吃完了,分三、四次放,多放点汤,多做几次吃。”
“要得要得。”
说着,两人再次分别,王美英继续往前走,元医生妻子转身回了家。她到家的时候,自己的丈夫如往常一样,坐在诊桌后面云淡风气的样子看着书。只是她刚进门的时候,好像听见自己的丈夫嘟囔了一句:“搞西医风险太大了,只搞中医算了。”
她停下来自己的听的时候,自己的丈夫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书,好像自己的是幻觉一样,于是问道:“你讲什么?”
“什么?”她丈夫仿佛被惊醒,突然抬起头来,问道,马上又接着说,“没讲什么。”说话又继续低下头,翻动着手上的书页。
元医生妻子愣了一下,咂了咂嘴角,微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最终还是未发一言,转身进了厨房。
元医生的看诊依然如常继续,到他的诊室看病的村民依然来来往往,偶尔也会有人来请他出诊。但是这段时间以来,青霉素过敏的后怕,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成为他这段时间以来萦绕不去的梦魇。
“怪不得俞医生多年以前就舍弃了西药,专攻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