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姓张,虽然身体里流着那个古老的家族的血脉,张启山少时去本家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因为他血脉不纯。
即便那时张家已经衰落,“禁止与外族通婚”的家规形同虚设。家族内部按照血统分成了好几个支系,彼此争斗不休。
但在那些老头子们看来,寿命与常人几乎没有区别的外家,远不如寿命长久的本家子孙尊贵。
所以张启山不能住在长白山的大宅里,也不能纹上代表着长寿和纯血的麒麟图腾。
他身上纹着穷奇,上古四凶之一,性情凶狠,不忠不信。
和被称为瑞兽的麒麟毫无可比性。
十岁那年的除夕,爷爷的忌辰,在他的连番恳求下,父亲第一次将他带到长白山的大宅里。
据说,爷爷死于家族内斗,在数千里外的一座古墓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他还不到三岁,爷爷死的那般惨烈,即使是尸身经过了清洁收敛,父亲也不敢让他看一眼。
听父亲说,以前本家对与外族通婚之事极为严厉,一旦被发现,就会有专门负责执刑的族人找过去,把犯戒之人连同那外族人就地绞杀,绝不姑息。
数年光景,人事全非。
如今他得以正大光明地来到本家大宅,不过,那些本家的嫡系族人,多数还维持着往昔的傲慢与偏见,人前人后总是自矜身份,瞧不上他这般掺了又掺的血脉。
唯一不会瞧不起他的只有日山。
和他一样的山字辈,四叔爷爷家的小孙子,才三四岁的年纪,成日追在他的身后跑。
那时张启山还不知道,日山就这样在他身后,追了很多很多年。
年方十岁的张启山是本家大宅里的异类,三天两头的脸上带伤。
大宅里收养着很多孤儿。有的是父母在地下落了难,有的是父母被家族处死,本家会对他们从小进行残酷的训练,将他们变成张家最锋利的武器。
他们大多会变得凶残而没有人性,且全然被那些老头子们洗脑,将血脉和家族视为一切。
他们都看不起张启山,而张启山刚好也瞧不起他们。
打架是唯一的交流途径。
很惭愧,张启山每次都输。
他一输,就会一个人去后山散心。一边走一边骂,骂那几个仗着辈分挤兑父亲的糟老头子,骂那些全无自我的孤儿们,骂家里的车夫怎么还不来接他和父亲回家。
……家里逍遥自在,总好过受这等闲气。
正月未尽的某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带着伤去后山。不料遇上风云突变,一场大雪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山区,遮天蔽日,寒风刺骨。
在东北,这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雪天能见度极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不见来时路,也不见人烟,更糟糕的是眼前越来越暗——不只是天黑,还因为那要命的雪盲症。
最后他筋疲力尽,不知是冻晕还是累晕在雪中。
*
张启山是被打耳光打醒的。
极度的寒冷使身体的每一处皮肉都变得麻木,连脸上的痛意都显得不甚清晰,但从他被打的“摇头晃脑”来看,对方使的力气还不小。
他被痛觉神经唤回了残存的意识,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角膜处火辣辣的疼,像是灌满了沙子。
对方或许是看到他茫然而没有聚焦的眼睛,伸手蒙在他的眼前。
“闭上眼睛,不然你的眼睛就别要了。”
灼热的气息钻进他冻僵的耳朵里,带着一点点的安抚和不甚明显的威胁,是成年男人才能拥有的余裕和磁性。
如闻天籁。
睫毛划过掌心有轻盈的触感,男人移开手掌,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仔细地缠绕在少年的头上,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
然后,张启山感到自己被背了起来。那种透骨的寒凉减弱了许多,男人的脊背为他挡住了呼啸的风雪,他整颗脑袋埋在男人的颈项里,闻到了温热而令人安心的皂荚香。
“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