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舆统共盘桓七日,便从商丘起驾回京了。三月底,睢阳街巷的作坊接连几日闭门不开,这是因为各地的封疆大吏进京,庶民百姓皆需肃静、回避。北梁地方行政最高为节度使,下辖数州,共设京畿、荆楚、幽蓟、江淮、雍凉五处;刺史下辖一州,太守下辖一郡,还有知府知县亭长等职;另外尚有京兆、凤翔、冯翊、扶风、应天五处直隶府,当地府尹可越过太守刺史与节度使,直接向皇帝回禀。煌久定在两仪殿先召见五位节度使,因这几位都须发花白,煌久便传了赐座。
“朕如今登临御座,与阁老们已打过很久的交道。而在座诸位想必没什么跟女子正儿八经地共商国是的经历,略有拘束朕可以理解,可若只是因为朕这副女儿身而粘牙糊嘴地矫情,朕就让你们见识朕的手段,看朕是否比男人逊色,看朕能否担得起你们的报效。”
这几位老大人先前只知她为安邦公主时宽厚仁慈,不想刚开口就这样凶相毕露,赶忙个个离座连称不敢。煌久摆了摆手,“都坐都坐,朕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不必张皇。诸位大人都是积年的耆宿,朕在你们面前是晚辈,你们与朕说话只当是与自己学生讲话,一定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诸位千里迢迢地奉召来到睢阳,想必是一肚子的不自在,揣测不明白朕想说什么、问什么,对吗?其实朕就是想与你们聊一聊,这北梁的天下。治理这天下,说易也易,不过是按照祖宗定下的章程执法;可说难也难,自古以来多少帝王穷极一生,仍旧未能参透这一个天下。你们请安折子上常写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云云,可在朕看来,这片天下远非太平!”
“先帝晚年精神不济,没有整肃的心力,你们也就都报喜不报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敷衍过去。如今朕既已君临天下,誓要励精图治,解千万生灵倒悬之苦。幽蓟闹沙尘,荆楚闹蝗灾,江淮那边插秧的时候暴雨,长苗的时候又伏旱,年年粮食缴纳不上来,可年年黄河照样发大水殃及十余万灾民,此为天灾。天道无常人亦难信,贪官污吏与豪强乡绅横行乡里,欺上瞒下,层层盘剥,刮尽民脂民膏,此为人祸。如此天灾人祸,朕愧对天下黎庶。”
皇帝把话说得这样重,各地的节度使还不吓得战战兢兢,连忙起身道:“陛下言重,都是臣下在职的过失!”
“先帝曾教朕,为尊上者应深居简出,轻易不给人瞧见天子龙颜。因为皇帝越是在帘子后面发话,这臣下就越觉得威严越觉得敬畏。可朕以为不然,君威臣惧,便宜令行禁止,却不便君上兼听广知。冕旒啊,丹陛啊,那些都是把天子神化的伎俩,都是帝王的驭下之术。朕不好术,朕要行君主的王道,以道治天下。故而朕不着冕旒,也不在那万千威仪的太极殿见你们,咱们在这坐下来聊一聊,让你们知道朕是怎样的人,让朕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煌久起身,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几位老大人请坐。她走到雍凉节度使周俞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譬如周叔吧,朕潜居东宫时就没少请周叔帮朕的忙,无一落空。朕委周叔以京畿节度使之重任,如此君臣之谊方得福至心灵,上行下达。诸位大人若皆能视朕为骨肉,对朕坦诚相待,朕人走不出睢阳,却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得见民生景象,听得着市井言语,如此朕躬聊觉不负祖宗之托黔首之望。”
皇帝主动抛开包袱披肝沥胆,这些个老大人自是感念皇恩,虽说难以叫这些官场上的老江湖彻底放下戒备,总也拉近了君臣间的距离。煌久依次跟这五位节度使商谈了各地的整饬方案以及官员调任。若说从前先帝是“治大国若烹小鲜”拿汤匙熬粥,而今的皇帝就是提着解腕尖刀,把原先一团盘根错节的局面大卸八块。如此魄力,令几位老先生汗颜。半个月后,煌久再召见五位府尹也是大体雷同的一席话。节度使乃是坐镇一方的最高蕃臣,务必得是阅历深厚,且有些年纪淡泊寡欲的;府尹所辖地域不大,却是北梁最富庶繁荣的五处重镇,需得是励精图治,日益求新的年轻人才能担得起。
待这些位地方大员离京以后,煌久总算是松范松范,可转眼间又开始斟酌起因几处衙门的知事或告老或丁忧而空出来几个闲职。拿起一封折子,又是这种密密麻麻又轻又细的小字,头疼,煌久自嘲道:“朕才二十七岁就已目力不济,若真如百官称道的万岁,还不得七窍皆迷,五感尽废?”
林择善笑答:“陛下您宵衣旰食焚膏继晷的,一天少说也得批数万言,好容易批完了折子还要再细读经典。即便是千里眼高明只怕也要目眦欲裂了,哪有明镜真能不疲照人呢?”
“江山社稷消磨人呐!”煌久叹道,她把折子掖到林择善手里,“你念与朕听。”林择善恭敬不如从命,在龙书案边落座,徐徐地给她念奏折。无非就是或举荐或自荐填补空差的折子,煌久托腮听着,叫林择善代笔批复“阅”字。待十几封荐章一一念完后,煌久凝神片刻,“丞相所请准奏,山卿所请准奏,别的,朕再想想。”
这时殿前内侍通禀道:“陛下,王爷携世子入见。”
煌久道:“快请。”而后撂下了手头的奏折纸笔,揉了揉眉心。
与宁长身玉立,又是一袭白衣翩跹,油然而生玉树临风的气度,然而如果手边上拎着一个极其活泼的七岁孩子的后脖领子,面有菜色,这一身仙气霎时减半。隆虑幼时便经常跟煌久住在东宫,一进大殿就开始嚷着姑姑,并试图挣脱他父王的挟制。与宁照着他后脑勺给了一记手刀,警告道:“消停点!这可是太极殿。”
“哎哟,哪来那么多规矩,不就是一帮人吵架的地方吗?隆虑,到姑姑这来。”煌久招手叫隆虑上前来,她膝下凉薄,因而一直是把侄儿当亲儿疼的。
“姑姑!你们去商丘怎么不带上隆虑?打仗之前你就说过,一打完仗太平了就带我出京去,如今都过去几年了?姑姑你食言而肥!”隆虑扑到煌久身边扯着她袖子道,他跟姑姑远比跟爹亲近。
“呀,姑姑不该食言的,可姑姑真的是太忙了。”煌久抚摸着他的小脸道,小半年没见,这孩子又长高了,“姑姑去商丘是去检阅兵马,军营里刀剑无眼带不得孩童。回头姑姑请师父教你骑射,再带着你一同去秋狝。”
“好!隆虑要学会骑马射箭,还要学舞大刀,以后要当大将军,为北梁开疆拓土,安定边陲!”稚子年幼,不知军旅苦楚,只道是横刀立马纵横沙场威风得很。
煌久笑道:“诶呦,我的世子爷,你要坐的是这张龙椅,当个什么大将军呢?”
当然,他眼下也不知做皇帝和做将军有何不同。隆虑看见龙书案上的一支卧龙钮的鎏金镇纸,伸手要拿,一抓没抓起来。煌久拿起来交到他手上,“隆虑,瞧瞧这镇纸下面的字,认不认得?”
隆虑翻转过镇纸,其下一个见方的漆印,写着四个篆字,隆虑念道:“勿…龙……用……”
[MOU1]“清君侧”谓清除君主身旁的坏人,出自《公羊传·定公十三年》:“此逐君侧之恶人。”
[MOU2]乌孙在汉朝时是连接东西方交通的最重要通道之一,对汉朝经营西域起到关键作用。乌孙和汉朝都以匈奴为共敌,所以二国决定联合。乌孙国是史料记载中原王朝远嫁公主最多的地方,乌孙昆莫王以一千匹骏马作为聘礼,向汉武帝求娶公主,汉武帝第一次看到乌孙马时,大为赞叹,称之为天马。
[MOU3]龙泉剑,中国古代十大名剑之一,始于春秋战国时期,传说是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乃诚信高洁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