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久的外祖许明乃是东齐的谏官,然而齐幽帝声色犬马拒谏饰非,东齐末年朝廷奢靡腐化,四方叛乱不歇。许明适时投靠了太祖,为北梁四处奔走游说,许多城池重镇不攻自破,于北梁的开国伟业有汗马功劳。太康年间七王争储,年轻的秦王辛朔积极笼络许明,并娶了他的女儿许诺为侧妃,与正妃南宫氏同日过门。南宫氏年轻的时候就常年抱病闭门不出,所谓正妃只是挂个虚名,服侍王爷掌管家务的事是一概不管。太康六年,又得了爱女委佗,许诺一时间齐天伦之乐。
然而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的美梦不长,太康八年,辛朔终于扳倒了太子党,自己入主东宫,继而又纳了萧氏、吴氏两个妃妾。吴氏念兮性格宽厚,以奉仪的位份入侍东宫,服从调度,诞育与宁绾缃后封为良娣。萧氏则不是个好相与的,也正是她的出现,打破了许诺母女美好安宁的生活。
萧氏讳爻字亦沁,其人带着一股邪门,她的父亲乃是济阴兵马副统领萧岳,她是媵妾所生之女,又是于午时降生,头顶一缕红发----一等一的不祥之兆。幸而,东齐国师预见济阴天生异象奇人降世,遂遣弟子前来查看,在被嫡母掐死之前救下了这命中带煞的孩子。东齐国师为她择名为爻,东齐的皇极观修行十五载。后北梁太祖揭竿而起势如破竹,在攻临淄时,于禁军中效力的萧勋窃取兵符令箭,开城归顺北梁先锋,也就是后来的皇四子辛朔。皇都沦陷,东齐幽帝携文武窜逃南渡,于柴桑另建后都。那修成六壬神功[MOU1]、能通鬼神的大国师自此下落不明,女观萧爻被立下奇功的兄长迎回萧府,待乾坤一新天下大定,以承徽的位份入东宫侍。
抛开笼络萧勋的初衷不谈,辛朔对这个脾性野逸不羁且又诡僻莫测的女子着迷不已,不日便晋升良娣,与许诺平起平坐。
许诺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受金陵的六朝烟水熏陶入骨,淡然婉约;萧爻则是个花旦式的脾气,既有青州兰陵人的英气豪迈,也有女儿家的俏皮刁蛮。娴雅恬淡之美故则美矣,可再好的书,读多了也会倦怠;不如活泼的雀儿,有声有色地讨喜。
太兴元年,辛朔登基为帝,南宫益封丞相,许明封御史大夫,萧勋为大将军。后宫册南宫氏为皇后,许氏为昱妃,萧氏为旻妃,吴氏为晏妃。然而许明的名望,萧勋的兵马,争储之时如两把破甲十万利剑,新帝继位后便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前胸后背,皇帝虽然坐着龙椅,却时刻有腹背受敌之忧。尤其许明不止与辛朔这一位皇子结交,同时也不曾拒绝吴王耀的暗送秋波。
为了彰显皇帝对许明的宠信,太兴二年许诺便被晋为贵妃,代理六宫事宜,实则皇帝已在着手铲除这个前朝旧臣了。太兴四年,萧勋平定反叛,建下不世奇功,宫中萧亦沁晋位旻贵妃。皇帝与蓬莱宫萧氏情好日密,许诺的璞明殿则是日渐冷寂。太兴六年,皇帝整肃朝纲,将许明罢官,吴王耀外放交州刺史,许诺也被降为嫔位禁足宫中。许诺的表妹曲倩虽然在初入宫时颇得皇帝青眼,半年间就从八品美人升至四品昭姬,但受到许家的裙带牵连,青云路算是断了。幸而刚刚案发之际,曲倩便被诊出喜脉,至少能保她一条性命。可旻贵妃手腕从不宽仁,曲倩被禁足宫中待产。
同年,达拉台可汗仗着焉耆兵强马壮,北梁才经大乱无力应战,气焰嚣张地修国书,要求皇帝将皇妃许氏让给他做可敦[MOU2]。夺人妻室乃是奇耻大辱,皇帝断断不可能容他得逞,可国力衰竭,令他无法开口拒绝。于是旻贵妃代劳,给许诺捏造了一个触犯宫规的罪名,将她打入掖庭,达拉台总不能讨要他国的罪犯。此事对外不了了之,可对内,在皇帝和萧氏心中都是一团块垒。没有一个结果,总是无法坦然。
太兴七年正月初八,刚刚下过两天的大雪,此刻积雪已凝冻成霜,寒意料峭刻薄。惠济河上飘着浮冰,奔流激荡。北风呼啸着肆虐而过,万象阁二层的雅间却大开着门,为了让暖堂内的旻贵妃,能跟身负镣铐跪在寒风中的许氏说得上话。
“咨废妃许氏失序,无共养之礼,其上玺绶[MOU3],罢退居掖庭。怀执怨怼,数违教令,行止狂悖,天命不祐,岂可以遗友邦?陛下圣意便是如此,许氏,你可听明白了?”萧亦沁倚在铺着羊绒毯子的贵妃榻里,手中捧着绘彩掐金的手炉取暖。
许诺衣着单薄,在冰冷的地面上跪得四肢发麻,两排贝齿打着颤地答:“不,我不明白,我要面见陛下陈情!我……我愿被废为庶人,我愿自毁容颜,如此便不会损伤皇家体面,也不会玷污陛下清誉……”
“许诺,别再纠缠了,陛下不愿见你才把你的事全权交给本宫。本宫也是看在昔年相处的情分,方来亲自见你一面。”萧亦沁道,“不妨告诉你,无论你是庶人还是皇妃,陛下断然不会送你去焉耆和亲的;可若是你还在宫中,陛下拒绝了达拉台的要求,到时候兵燹四起,死的不止你一个。”
“呵,你家兄长不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吗?焉用对焉耆低眉顺眼?陛下不会忍心这么对我,萧亦沁你不肯让我面圣,只怕是假传圣旨!”许诺孱弱的身躯在冷风中显得愈发不堪一击,血丝爬上她的双眼,垂下的泪水都被冻做了冰霜。
“放肆!”
蓬莱宫的都太监方九上前扯起许诺的乌发,重重地扇了两个耳光。
“只有你死了,才能为陛下解开这个鱼头。你不是口口声声深爱陛下吗?如今,正是该你助他一臂之力的当口。”
两行血迹自许诺紫红皲裂的唇角淌下,她已知无回天之力,只是宣泄似地哭诉:“我还有一个女儿,我还有委佗,陛下最疼爱委佗了,他怎么能弃我们母女于不顾!”
孩子,她最忌讳的就是孩子这茬!萧亦沁彻底失了耐心:“好了好了,别让本宫连给你死后哀荣的耐心都没有。来人,许氏对圣上矢志不渝,宁死不肯委身和亲,投惠济河自尽了。”方九答了诺,拉起许诺瘦得不盈一握的胳膊,比扔只狸奴还轻巧地扔下了楼去。
许诺竭尽全力地嘶吼着,但也只是倏忽之间,她便被波涛汹涌的惠济河淹没了。
萧亦沁有些癫狂而肆意地大笑着,而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楼下,年幼的委佗正在两个蓬莱宫的仕女的看守下,亲眼目睹了自己母妃溺毙的惨状。她一言未发,只是隐隐有泪花在她眶中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