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方九下楼,向委佗道:“娘娘要见你,随咱家走吧。”委佗也同她母妃一起在掖庭里蹭蹬了大半年,尚未长开的身量孱弱得令人不忍。她点了点头,微微打着寒战走到了楼上,面见那个毒胜蛇蝎的妇人。
萧亦沁裹着漆黑发亮的墨狐皮大氅,头戴着貂皮昭君帽和孔雀金冠,正面对着黑青的夜幕出神。
方九道:“娘娘,人领过来了。”
她这才徐徐转身,款款向委佗走来,睫毛上结了细细的霜,有些模糊视线。委佗既不跪,也不说话,只是抬眼凝望着萧亦沁。那女人生得高挑,委佗站得笔直尚不足以与她肩膀齐平。萧亦沁抬手,掂起她冰凉的小脸,“恨我吧?”
明知道眼前就是令自己荣华不复、堕落尘埃的魁首,是自己的杀母仇人,委佗仍旧面不改色,坦坦荡荡地与她直视。
“我也这么恨过一个人,”萧亦沁试图从那双年幼的眸中找出一丝仇恨的寒光,一抹报复的火焰,可是什么都没有,“可那人,没本事活到我寻仇之时。”
委佗的双眼如同深渊幽潭一般,一往不见底,似乎蕴藏万物,又好似只是一片空洞虚无。“娘娘长寿千岁。”
萧亦沁松了手,捋了捋袖口,“因为有你,你娘才要死。”
太后与皇后皆是南宫家的女子,皇后身子弱不易生养,迟迟没有嫡出的子嗣,太后尤其不愿看见许氏与萧氏皆诞下皇子。许氏诞下女儿时太后便很是不满,因而警告皇帝:许氏已经有了孩子,萧氏就不能再度有娠,必要严加防范。萧氏所居的椒房殿是以椒漆涂墙,本意是祈求多子多福,却混入了当门子麝香,使萧氏入侍十余年不曾有孕。
太兴七年,旻贵妃的恩宠和权势达到了顶峰,阙城之中无人不对蓬莱宫敬畏三分。旻贵妃下达的钧意便是金科玉律,即便是中宫皇后与新封的晏贵妃也不得违拗。曲倩的头胎未到足月便早产,龙胎生下来时已没了气息,没有诞育龙嗣之功,她便没有忝居贵人的资格,旻贵妃褫夺了她的嫔妃封号,沦为一般宫人。
许诺的璞明殿早被打上了封条,如今委佗无处容身,只得在掖庭中由旧仆严四照顾着饮恨偷生。后来严四也害了疟疾死了,委佗就只好只身一人流落掖庭。太兴八年太后仙逝,全国举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哀仪上,皇帝时隔许久再次见到心爱的长女,小丫头瘦得面有菜色、哭得痛彻心扉,不免勾起皇帝的怜女之情。委佗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就算许氏身惹的风波还未被皇帝淡忘,他也不可能亲眼见到爱女受苦还无动于衷。于是,皇帝把委佗过继到皇后膝下,又将乾清宫角落里的蕊珠殿赐给她居住,算是对她的补偿。历经两年苦厄缠身温饱堪忧,委佗终于再度找回了公主之尊。成为嫡公主后的委佗,或在南书房念书,或者入昭德殿伺候笔墨,总之是牢牢地抱住了父皇与母后这两棵大树。她的志向可不止在宫墙之内、女人的争斗中,她要培植能够辅佐自己的力量,林择善便是她于微末之中拣拔的首个得力手下。
盛夏蚊虫扰人,烧蒿焚艾本是最常用的驱蚊法,可凤仪宫皇后娘娘的殿里却是不能见烟的,是而只好是由宫人在大殿内外时刻打着芭蕉驱蚊。这可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但凡有点资历和背景的人都对这个岗位避之不及,而无依无靠又是初来乍到的小太监自然就摊上了此等苦差。委佗午后来给皇后请安时,便瞧见那清癯孱弱的少年顶着一脑门的汗珠,双唇干裂起皮,却还不断地扬着芭蕉叶。说真的,她惜弱的情怀彼时还没有那么浓重,主要是那少年一张漂亮的脸蛋引得她多看了两眼。那少年安分地垂眸,并未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委佗也并未驻足,依着规矩澹澹走过。
立政殿内,皇后午睡方起,委佗便在屏风后等待。见着一队队仕女捧着痰盂沃盆手帕进去,殿内一阵悉悉簌簌,而后一队人等又规矩地出来。掌事宫女琼芝徐徐绕出来,向委佗福了一礼,“大殿下,娘娘有请。”
委佗是极有眼力见极会说话的,她隔日就来向皇后请安,客套话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她看皇后精神尚佳就多讲两句逸闻趣事,或是进献些香茗陈玩,陪皇后对弈两盘,总之是极尽讨巧之能事。皇后常年不问世事,但对后宫子女也算和蔼可亲,问些学业。
今日委佗发间簪的是一对纹银簪,南宫雪晴认得的,是许诺的旧物。“撷萱,把那对翡翠金簪拿来。委佗,过来。”
委佗有些容与地跟着皇后坐到妆镜前,“母后前日才赐了儿臣玳瑁篦子,怎好让儿臣次次来请安都拿这样贵重的东西走?”
南宫雪晴亲自摘下她的那对旧簪,好生放置于锦盒中,“都道公主是金枝玉叶,非是上乘的赤金与美玉,如何堪配嫡公主的身份?旧物常戴出来也是会损坏的,好好保管着便罢。”
这样的话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能讲得出来的,即便是出身簪英世家的许诺也说不出只有金玉才配得上自己身份的话。女子能走的路不光是勤俭持家顺从夫君,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个赏心悦目的陈玩,女子也有不让须眉的气节,不为取悦男人也可用至尊至贵之物来装点自己。“母后教诲,儿臣铭感五内。”
[MOU1]六壬淳风道始于唐朝国师李淳风,也是道教在历史上最兴盛之年代。淳风道始祖李淳风修持的乃天,地,人三界之法,其阶段是先通神灵,再通尘世,后归仙界。当中的层次是逐步提升。
[MOU2]可敦为古代回鹘人和现代蒙古语对其皇后或王后的称呼。
[MOU3]引用汉武帝废后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