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
可她本是林怀思的贴身丫鬟,是过去两年有余、三福堂唯一的丫鬟。
堂屋的灯久久亮着,木棠蹑手蹑脚进去,屏风这头烧火丫头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好架势准备滔滔不绝;屏风那头林怀思斜倚榻上似已昏昏欲睡。烛油留了一桌,炭盆里只剩下零星的火。她剪掉烛花、续了新炭、扫了灰堆,轻声细语请那烧火丫头离开。对方本还想辩解什么,向屏风那头一望,接着便没了声,而后有意或无意地、撞倒了就放在她脚边的灰桶。因怕惹出声响惊动主家,她下意识伸脚去垫——
练色茱萸暗纹的裙子是新做的,地面是昨日才擦过的,眼下已近戌时。
有那么一阵子,木棠就盯着满地余灰出神。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如若不是,她或许应该想哭,可她只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屏风那头看;上下唇一碰,不成句的字音险些要从齿缝中漏出来。“主子行行好”?不成,“主子仁慈”?“主子赏个恩典,就让奴婢跟进宫……”
屏风上人影歪倒,出城奔波一日、焚香候旨一日,林怀思此刻早已陷于酣眠。主家还未拆散发钗、还未沐浴更衣、还未洗漱净口。木棠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些时候,接下来却只想到:她得去厨房舀些水,将自己脏污了的裙摆清洗干净。
这毕竟是少爷赏赐、是属于她自己的裙子。
小丫鬟毕竟只有十三岁,难免少不更事、目光短浅,她不再一鼓作气求主子给自己谋个一劳永逸,反倒连鞋面上的灰堆也来不及抖,急匆匆就踏着烟尘缭绕“砰砰”跑出门去。
她却很快又刹住脚步。
视线向上——在雪水之上、月亮之下,月洞门边、南墙顶上似乎孤零零立了个雪包。她用力踮脚,隐约似听到一声鸣哨,而后、先抬起个绒绒的小脑袋,又伸出两只细小的腿爪,那团雪绒抖抖身子、就在她面前四下裂开——
是只落单的雏鸟,通体雪白,才刚好好睡过一觉。抖抖翅膀、它再轻啼一声、左右跳两下,脑袋跟着一晃一晃。“趁来得及,先爬上李树,再跳去墙沿。”木棠瞬间便有了计较,“如果它要飞走,就一路沿着墙头跑去堂屋房顶,还可以跳主院房顶,这么左左右右的,我好像很快就能和它一样,飞出长安城,飞到月亮里的陇安……回家去!”
雪白的雏鸟腾空而起,就在前头为她引路。它越飞越小,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远远的月亮则越瞧越大了:黄滚滚、缺个角,像极了留君楼里酥油浸炸的那张胡饼。胡饼!她想到此,不免哀叹一声。她本该胆子大些、把那第三张胡饼悄悄带走的!留到现在,还能垫垫肚子呢!
“……咕噜噜噜……”
好不争气,五脏庙偏要在这会儿叫唤。砍了树又拔了草,如今三福堂果然过于空荡,甚至都能听到回声。她为此莫名地莞尔而笑,好像不逐月而去也不再是什么大事。抖抖肩膀哈出口白气,她才收回视线要迈开步伐,下一瞬、却忽而向后打个趔趄——
有人。
是陌生人。
面对面、三步开外,身高六尺有余,面庞打了蜡般亮得反光,两眼窟窿般黑得彻底。幽深好似鬼火的灯笼接着落地,她反倒将他看清:
褒衣帛带、束发巾冠,同样儒生举子的装扮,林怀章常年醉着张红脸虚耗白了双唇,却偏要乜起一双冷眼向上看、演尽骄矜倨傲;他惭愧抱憾红了面结结巴巴急白了双唇,缓缓如春风般温暖的双眼却望着地面,似已愧不能当:“小生失仪、搅扰……推敲学问忘了时候,又迷了方向,不知怎得走到此地,在姑娘面前失仪,搅扰姑娘安寝,又害姑娘受惊,更深夜重,实属不该,实属不该。姑娘且安心,小生这便告退,这便离开……”
他说着连灯笼也顾不得捡,一手虚捂住小腹弓身就是要走。
“正门不在那头。”
因这么一句简单的提醒,又引起好一段顾左右而言他的长篇大论,中心意思木棠费了些劲才听明白:他是暂住林府,全赖“林兄”一番盛情。于是她自然记起昨日午间留君楼那番混乱。如今她忘了对对面名姓,可到底记着他是“举人老爷”,这下是连新衣也顾不得,“哐啷”俯身就拜。
“不敢不敢,姑娘何必如此大礼,小生不过……”
他急急伸手要搀,却念起人伦大防,就这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的档口,“咕噜噜”,是谁的五脏庙又在响,在寂静深夜听来那般清晰?
或许,刚才木棠听见的,不是什么回声。
“奴婢要去厨房,举人老爷要不要同去?”
三更半夜,他做完学问跑出来迷了路,不是为了去厨房弄一口吃食还能是为了什么。木棠脸上又漾起些笑意,深觉自己做了件好事儿,对方却连连摆手,面上困窘更似从前。“眼下天也晚了,厨娘们都歇了。要不奴婢给您下碗面,就当是给您赔罪。奴婢冒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说对不住奴婢,一来二去干脆扯平了,奴婢不用跪来跪去,您也别摆手又作揖?”
可他还是不依。
好家伙,这么一来倒激得木棠火起。轻慢了贵客本是林府不是,何需他来愧怍难安?饿了就该吃饭、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难以启齿?她干脆撂了话头快步就走,他反正不识路,谅他也不敢不跟上来。那毕竟是举人老爷,是鱼要变成龙的准官老爷。她木棠或许后天就会被撵出门去饿死街头,但今晚、至少今晚,她偏要借这举人老爷的名头给自己下碗面,就算他当真不跟来也一样。今夜、她绝不要再饿着肚子入眠。
木棠曾做过美梦,梦中自己主子似的,偎着熊熊一膛灶火干坐着,就望着上下窜动的火焰发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她现在正做着这美梦,即使刘深已经离开。
他的确跟了来,跟来说了些话,看她做了锅面,给她搭了下手,还与她发了宏誓大愿:考状元、当大官、做好官。他还说起皇帝——他分明从未有幸一睹圣容,却莫名笃信即位登基的新皇必是位明君:“想如今外有燕贼扰边不休、楚国蠢蠢欲动,内有国舅一手遮天,外戚擅权。天下士子谁不求明君治世,可一展雄才伟略、匡扶江山社稷。”他说到此,放了碗筷缓缓摇头,“林兄、可惜、可敬、可叹。”
他说的这些太过深奥,木棠只琢磨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琢磨他究竟是何模样,是否蓄了胡须,是否似孝定恭皇后貌美无双;是否好相与,是否愿为钱家翻案。后面这些思量她不曾说出口,只自己止不住地担忧。如若她也能跟进宫去,能在主子身边帮忙些许,能得到些许嘉奖,就像当日少爷说的那样,如若……
“大姑娘入宫光耀门楣,你却缘何愁眉不展?”
木棠将小脑袋抵在碗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最终只是将汤头和素面呼噜倒进肚里。“我听林兄说起过你。”对面煞有其事般开口,吓得她自己将自己噎住,“午间你领了钱袋离去后,我曾问林兄,将十数两交在一名小婢手中是否欠妥。他不曾明说,但他的眼神、并未犹疑。”他说着,亲自起身盛了碗面汤双手递来,“所以小生相信,木棠姑娘必有过人之处,便是内宫凶险、也能兵来将挡、逢凶化吉。入宫尚有些时日,姑娘不该作杞人忧思。”
“少爷……”她闻言转回头,却想起什么似的,再什么都没说。刘深是主动洗过碗筷才走的,临行前好像还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此,甚至要解了外衣为她披上。何曾、何曾有人对她如此关切、何曾有贵人……
火堆“噼啪”一响,她忽然站起身来。
有人,今日晚间、五佛山上,就在她被浓雾所困,跑上跑下无从解脱之时,原有人将她喊住。那是个身着水白色褙子的年轻姑娘,身材高挑、气质脱俗,一看便是名门贵女,她却愿陪着素不相识的小丫鬟,从山脚一路寻到山腰。
“这是当朝侍中的千金。”林怀思向旁边一瞧,没说出口的责备尽数咽回去,弯了眉眼只伸手招呼木棠行礼,“我这丫头没出过远门,今儿怕是玩疯了,得亏有姐姐襄助。早就听闻姐姐鲜明,可惜未能早早相识,直到昨日才得以一见,实在可惜得很。”
“贵人将要入宫,自然不能与落了选的民女相提并论。”何家姑娘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冷了脸应付得不咸不淡,“天色将晚,民女还得赶去上香,不多打扰。”
她回头,却对木棠淡淡一笑:
“山间雾重,小心脚下、千万看准了路。”
木棠当时依言抬头远望,只见巍巍长安一派波澜壮阔京就在眼下展露无遗。而她先前心思纷杂何时曾看清?拾阶而下,长安城却又渐渐消失在一片烟雾迷蒙之中、再渐渐只余无边无际相似的屋脊。登高能望远,一叶能蔽目,她好似能想明白一些道理,好像又说不清楚。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个噩梦,对偶遇先县君钱氏一事只字未提。可如今再想来……冷风自窗缝里燎过她的后颈,她猛地战栗。过去所有一切显露真容,她记起所有恐惧和喜悦的原貌:
小二哥数落的不是他,少爷替刘公子付过了饭钱;街对面八抬大轿中那是一对兄妹,左目重瞳的王孙公子儒雅随和、并非不苟言笑、威不可犯;她见到过县君,她不曾在五佛山走失了主家;晚间上门毛遂自荐的婢子无一人得了主子允诺,而刚刚,她才与一位举人老爷对面而坐。
大字不识的头脑虽然依旧混沌,但她已认清、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并非当真做了噩梦,她只是惧于流落街头的未来,怕到动弹不得,要自暴自弃、坐以待毙;她并非当真做了美梦,她只是自我麻痹、愿长醉不醒:她想吃饱穿暖,想见识今日八抬大轿里的人物;她得了何家姑娘与刘公子温柔以待,不愿再委顿在林府别院卑躬屈膝。
她不想再挨饿受冻。她想学那只雏鸟,飞往那广阔天地,
她想要、入宫去。
“什么理由。”
林怀章瘫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烛花,看似漫不经心,问起话来却端的犀利:
“今儿个进进出出三福堂那么多少人,你却是头一个求到这三秋斋来的。舍近求远,理由?”
“夜深、主子已……”
上首少东家随意那么一瞥,她立时将剩下的托词狠狠吞回去。
“你是觉得,单凭上次立了功,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以为现在还和原先一样,我是那及时雨,长姊有求于我要对我无所不从?你以为、”他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一迈腿站起身来,“你伺候长姊惯了,长姊就离不得你?”
他一句句说得平淡,在木棠听来却撼若雷霆。他堵在上首投下一片愈发浓厚的阴影,木棠一缩身子,甚至觉得窒息。
“理由。”
“二姑娘也中了选。奴婢对主子没有用,但至少二姑娘、二姑娘、”她急慌慌脱口而出,越说却声音越小,“如果二姑娘过得不顺意,宫里面却不能随意发火……”
她再也说不下去。
这实在是个愚蠢至极的理由、不、这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她本该寻一个非她不可的注解,可榨干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这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却是林怀章、唯一想听到的理由。
上首阴影下,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瞬他抿唇而笑、继而又摇头叹息。火光照亮他头顶那一缕白发,他似有所觉要去剪灭烛花,却最终不过将那剪子放在桌上,就在窗边伫立良久。
“我是不是说过你很笨。”
她不解主家此言意欲何为,只嗫嚅着接话,又要讲“四无丫头”那陈词滥调,林怀章却并不给她自曝其短的机会,只没头没脑提起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知道小妹也中了选。你可想过为什么?”
不等她回应,林怀章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
“此次大选共得贵人七位,其中林家便占去两席。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不是,可她毕竟是京兆尹的外孙女,京兆尹又是国舅的心腹。”
说到此处,他头一偏,压低了声:“名义上说是心腹,实际上么,难讲。”
木棠仍怔怔跪在下首,她大抵听不懂。林怀章便轻咳一声,转回身一把将小丫鬟扯起: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捏住她双肩,就那么认真盯住了她,狐狸眼中射出两道精光,目光如炬似要生生在她脸上烧出个洞:“如若上次要被强行许亲的是林怀敏;如果有朝一日是她身犯险境,你唯有以命相搏,你可还、愿意?”
你可、愿意。
屋内没有冷风,木棠却冷不丁打个寒噤。那么多辗转难眠的长夜,那么多口干舌燥的噩梦,那么多酸涩的眼泪、与辛辣的伤痛。要求这年仅十三的小丫鬟以德报怨,实则不吝于羞辱。她有资格迟疑,有资格发怒,有资格掉头就走。
然而她没有。
捂住遍布伤疤的小臂,她只做起衣食无忧的美梦,她道:“奴婢遵命”——不仅应得飞快,嘴角还不自觉带起自得的笑意。只这么一句,她已然半只脚踏入了内廷,她知道得清楚。她还要将姿态做足,再添上些忠心:
“如果、奴婢能进宫去,奴婢是受了少爷恩惠,是林府恩惠。”她边仔细琢磨,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少爷捉摸不定的神色,末了郑重其事埋身叩倒,极尽虔诚。于是瞻前顾后、大惑不解的反而变成林怀章:
“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林府大喜事出却反常。那内宫乃是国舅的地盘,国舅又与京兆尹貌合神离。有朝一日朝中异动,难免殃及池鱼,到那时我要你押上你的性命!这不是儿戏。”
他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木棠却好像迷惑非常,她甚至经抬起头去看他。
林府两年有余,哪一日她不曾押上自己的性命?
入宫再艰难凶险,可如何能比得过过这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寒冬?
木棠略略低下头去,掩住自己唇边藏不住的笑意。并非是讥笑、更绝非苦笑,她在笑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知道少东家已做出决定。所以她叩首谢恩,字句滚烫炙热、却不再颠倒磕绊。泪水溅湿地面,她躬身退步,就在门槛外错乱了一口呼吸。
卖入林府以来,她何曾以如愿以偿?
除了今日。
唯有今日。
呛住了口水,嗓子眼刺得生疼,可这小丫鬟眯了眼却是要笑。那疼痛毕竟真真切切,她并非在做梦。
屋外寒风暂歇,西面浓云被一刀裁开,露出一线红彤彤的曙光。长夜漫漫转眼就逝去,天际尽处似有鸣哨响遏行云。她还惦记着要再去厨房将新衣搓洗干净,当下却已迫不及待转起布满灰渍的裙裾,灰烬翻飞,她洒下一身碎金。
一步一步、她跑入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