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之还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木棠却瞬间方寸大乱。
薛绮照却一刻不停、将真相如实说来:
“今早的圣旨。下午,王爷便领兵出征了。”
领、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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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很热,燥热,使人总是渴雨。可长安城如若有雨,必定是暴戾猛烈的骤雨,只劈里啪啦发一通狂,转眼就没了踪迹,不仅算不上凉爽,甚至惹人烦躁;不像京郊林野,雨势缠绵、谨慎,寂静无声。下一次落雨、会是什么时候?
比长安更北的地方,雨势是会会像燕人一样野蛮,还是像旷野一样缄默呢?
泡满了雨水的浓云会遮住夜空,纷纷扬扬的雨雪会遮住视线,那举头望去,还看得见明月吗?
若把心思讲给风听,讲给月亮听,祂们会把同样的声音送到你耳边吗?会告诉我你能否吃饱睡好、是否依旧彻夜不眠吗?
最木棠拿起笔沉吟了半晌,最终却只画了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她歪头看看,把它涂黑,又在里面写了好多好多字,好多好多没人能看到的字、连她自己都不行。最初的几日,她还想去看看桑竹庭、又想去朝闻院走走,可后来连这个也不行了。小之说表兄既然离开,也没什么必要赖在王府,她想家了。于是木棠跟着辗转宣清公主府,在那亭台水榭穷奢极欲的所在不赏景、不观水,每晚就坐下来涂一个黑圈,把无数的字写下来、然后忘掉、然后按部就班地过她的日子。黑圈一天比一天满,月亮一天比一天圆,快近中秋了。她甚至开始偷偷拜神求佛,因为接连几晚的噩梦,比他那电闪雷鸣、经年不休的梦魇还要可怕百倍的噩梦。她在小屋里跪下来,而后祈求,全然忘了这些所谓神佛是如何欺软怕硬,又如何不堪一击。她此刻真心祝祷,纯粹病急乱投医,而后她听见九天震动,是命运在肆意嘲笑。
她被面前突然抬起的高坎绊倒,差点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中秋团圆日的前一早,小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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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寅时一刻醒来过一次,主子还在,睡得安稳。之后都没听见什么声。卯时三刻正常醒了要给主子起居做准备,床上、被子还在。然后是、琼光进来端水,我去请主子起床……被子里面,塞的是枕头!那么薄的被子,如果不是垂了纱帐,我早该看出来不对劲的!”
“所以你卯时三刻也只是看了一眼,确定不了小之当时确实在床上?”木棠将瑜白打断,后者一听,吓得愈发面色惨白。文雀先扶她坐下休息,琼光才回院子里来,神色更是匆忙:
“我又找了一圈,这回连王府调过来的亲事都出动……才发现、是、是南面角门,在花园后头、下人采买蔬果走的那个。是王府亲事,被砸倒了,才发现了叫醒来。说天快亮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在转角处叫唤,说扭了脚,他过去看,就挨了一闷棍……哦对,不是,角门是上锁的,是附近有个洞,公主府空了些日子没给补上,主子从那里逃走的!”
“亲事有没有看清她的穿戴?”
琼光挤眉毛咬手,结结巴巴:“这个、好像、说……对对,亲事说转角黑的,他才不知道主子怎么了,才过去看。他没看见主子!这、这该怎么办!”
“她穿衣打扮都要人伺候,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些什么衣服。昨夜的那身藕粉轻容纱……”
“我被主子拖住了说话,就在屋子里还没拿去洗……”瑜白在一旁惊叫一声,“确实是不见了!这样、至少咱们好找!”
“她不会纨发,至多簪了个简单的髻……我教过她的。琼光,你先告诉亲事,往外头找、甚至……京外,城门口问!她绝对是谋划很久了的,王府巡逻愈发森严,所以她才要回公主府来。她策划好了,不声不响,要去追军队,找……她还要骑马!我去马厩!”
从前郡公府养马不拘银钱只讲排场,匹匹膘肥体壮、昂首挺胸;便是后来杨珣伏诛,改换门庭,阖府上下也不曾有一处怠慢过,因此木棠一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少了的是自己那瘦弱年老的黄马。它不如别的马金贵,因而栓得随性,且如果孤身一人骑乘宝驹、又这样年纪轻轻,必然会被守城郎卫拿住了仔细盘问。她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当真要出城!
“文雀姐姐,你马上、去告诉段孺人,请她出面帮忙。不仅是亲事府,恐怕要请到卫府!一来一去太折腾,我先去追。上次走凤翔府在南面出的是新安门,她每年要走一趟……西面去宝华寺是成安门……不对!大军出征是往北走,先往东,是建安门!我、请位亲事,骑马,去建安门!”
得亏她当机立断,段孺人家常琐事能打理得井井有条,遇到这种变故却也要慌了手脚——连佩江手中的梳子都断成两截!王府亲事原本被派去几处城门知会——这是段舍悲的意思,可她哪里知道落门需得要陛下诏书手谕,听了典军魏奏提醒才慌里慌张换了衣衫、亲自跑去卫国公府求长公主帮忙。如此一来二去折腾够了,等城门戒严已是日中。她顾着小之未出嫁的名声,居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绘成图形四处张贴,连寻访的左卫都仔细叮嘱了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大肆声张。文雀看得着急,这日结束后上起火——主子聪慧无比,这么遮遮掩掩定会打草惊蛇;况且依照时间算起来,小之此刻只怕早出了城门,在城中查访不过是徒劳无功!段孺人却不听她的,坚持小之半夜离开出不了城,就一定会躲在某处,就一定会有人看到。说不好她在城中遭遇了什么,根本没有机会出城。连文雀都请了王府令牌,自己也找处城门去寻。她却走得太急,光靠两条腿、哪赶得上四条腿的马匹?
即便那是匹老马。
木棠已经看见那匹老马。
每当她向自己的无能为力屈服,企图祈求神仙指出一条捷径之时,命运就毫不留情地滑向更艰难的方向;而每当她撸起袖子准备要迎难而上时,命运却顺从地闪身让开一条康庄大道。就比如此时、此刻,当她惧与小之即将面对的命运,骇到瑟瑟发抖却执意追出门去、不肯将息时,那识途的老马自己一步一步,从远处官道上显出身影。其上负有一人——是熟悉的,使她终于心安;一旁跟着一人——也是熟悉的,却使她心慌。
她跳下马来又爬起,先赶上前去。如果不是大声叫了“张公子”,随行亲事的利剑恐怕已然出鞘。
“小之、这怎么了、怎么这样……你你在哪里见到的她,你要带她去哪里,怎么、怎么回事?”
“不不你先别哭没事没事。”张祺裕手足无措,先松了缰绳又马上捞住,想去拍拍快要急哭的木棠又想去照顾睡梦正酣的长公主,手足无措间得亏是有王府亲事来帮忙。他退一步,自然就让看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兵士,而后面对木棠,语速瞬间快得离谱:
“睡着了毕竟此时已经午后。你认识是你主子?那我岂不是捡了个公主?公主每日要午憩很说得通……别误会!我好端端在人店里吃饭,是你这公主娘娘自己牵着马走进来我记得见过她模样好像是在刘深纳采那日的宴席,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看见出手大方眼神懵懂孤孤零零的就知道是偷跑出来的大家闺秀,老马识途可谢谢它帮我把人送回去,这不刚好遇着你、更省事!别皱眉头,小姑娘皱眉头不好看,你让您那位军爷检查检查这好人家的姑娘我一根汗毛都不敢动!而且官眷诶!我一破走商的动人官眷是嫌我一家十三口通通活腻味了?”
身后亲事将小之扶稳了,冲她点点头。木棠弯了身子,有一阵子喘不上来气。张祺裕不以刚才那下意识的敌意为冒犯,一边给她打扇,一边耐心劝慰:“你都这样,府上快翻天了吧!主子丢了怎么都是罪过……嘶,你要不要,我给你寻个住处,你躲一晚?诶,这样也不好,但你不是奴婢啊,听我的,别死心眼,管他谁要罚你不认就是!都吓成这样了,人是你找到的,大功!将功补过嘛……让、让这位军爷——是自家府上信得过的吧——先送公主回去,也别让别人操心了。你才受过惊吓吃了风不能骑快马,我陪你,牵这老马回去。你骑着也行,我给你牵绳。”
话是这样说,木棠可不肯无功受禄,他二人就慢慢走着,单听张祺裕天南地北地胡扯瞎聊。他自己先抱怨三嫂,说是蓝田县一处货源出了点小问题,恰巧三哥又突然生了病,生怕三嫂家带人打起来,只能赶当天亲自出来跑这一趟。接着话头一转,又说幸运——阴差阳错救了位长公主,算木棠幸运。“才十几岁来着?这么小一点,就敢一个人跑出去追自个儿表兄,她难不成还真想上战场?啧啧,怕不是被杨珣惯坏了——这话我也只在你面前说,你别嘴上没把门,让长公主恨死我。欸呀,在那之前,我先会被大哥打死吧!”
他自己抖抖肩一个激灵,马上转过来严肃了神情:“所以、谁都不能说!得亏你府上那位军爷不认识我,要不……得是天大的罪过!”
木棠如何不知道张祺裕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浪荡风流京城里素来出名,和长公主单独相处那会传出何等风言风语!小之尚未婚配,木棠省得其中利害,心下又要打起冷颤,她于是将话头扯开,借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先安慰安慰自己另一种噩梦:
“所以、张公子,您能不能劳烦,帮、帮长公主想想。你都猜出她是为了、殿下去的,你知道她担心殿下,所以,她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
“这个,真不好说。”张祺裕将缰绳在手上绕两圈、再一咂么嘴。木棠被他闹得心慌,当下竟脱口而出:
“所以真会变天?等他回来、就像守陵那时候一样?可他为什么要去……这仗为什么、就不能不打吗!”
“你看看,你自己都这么聪明,一语中的了,我还有什么能说的?”他嘴上这样奉承着,接着拍拍扇骨,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你对长公主这么忠心,这么着急要知道清楚,那我斗胆,不许嫌我话多、烦人啊!首先危不危险这个,肯定危险,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好处荣王殿下干嘛非去不可呢?图利嘛,他要是能一举解决燕贼之患,大功啊!还有什么可怕?再说这次的战事,你也觉得突兀,是不是?没来由啊!有人行刺荣王,没错。不能姑息养奸,也没错。但这仗到底为什么非打不可,为什么要急着开战?你说说?”
“不是皇帝想对殿下……”
“跟荣王殿下无关,不过顺道把他捎上了罢了。”张祺裕看她着急,便又摇起扇来,好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朝中有世家和杨党之争。还有……上次茶楼里说过,我就不具体讲了。那上次也说,盟友这东西吧,不过一时利益罢了。有同盟之时,就有毁约之日。分分合合,绕不开的。”
“所以、是、世家……内斗?”
“对啦!”张祺裕猛一合扇,整出些轻响,“支持出兵的是哪些人?”
“我知道的,卫国公府——秦将军,然后老太师那边是朱将军……”
“反对的呢?”
“老太师、尚书令、楚傅莱国公,还有他的学生,上次来过的是刑部尚书。所以是他们在互相夺权?”
“谁和谁夺权?”
“太师和……太尉……”
“文臣武将之争嘛,历来如此。你说要边关当真和谐了,舞刀弄枪那些老将军不得闲得长青苔去?啊,虽然到底不至于不至于狡兔死走狗烹,但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到底是要日益的。所以他们巴不得打仗,越激烈越好。什么战争,那都是赤裸裸的功劳啊。功劳就是权啊!权就是钱啊!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可打仗起来,会死人,会死好多人!”
“你还是太局限。你想想,要是真能挫挫燕贼的锐气,立下不世之功,他们可以安然躺着再过十年,那边关老百姓,不也可以安居乐业十年吗?上次说过,凡事不是非黑即白,不要钻牛角尖。这些武将是不是为国尽忠?是。有没有自私自利?也有。不矛盾嘛。人又不是铁疙瘩,哪能没些个私欲呢。为国尽忠的同时还能捞一笔,那可太划算啦!”
木棠闻言,不禁陷入沉思。她过去看问题是否过于绝对了?戚晋也说过,绝对的道德制约只在闺中有用,平日里、尤其是官场上,人人都撒谎,一举一动处处都藏着百八十种心思。但要说那些官老爷们是坏人吧,也不是。老太师那样对戚晋,他还是受万人景仰,是了不起的大忠臣呢;秦将军差点将戚晋害死,他还是忠良之后,是勇猛杀敌的打英雄呢!
她想得入迷,张祺裕就又要给她打扇,手上绕短了缰绳一时解脱不得,倒挣得那黄马长嘶一声,吓得木棠一个趔趄。张祺裕虚扶一把,将扇子还手别了腰间,咧了笑,没话找话:“说来我也真是不明白,王府啊,就算不是王府,长公主府吧,怎么就、这么寒碜的老马,竟还入得了长公主殿下青眼。诶,不过小孩子嘛,很难讲,是不是小的时候买的,养出感情了这都?”
“这是上个月才买的,也不能算是王府正经的马。”木棠将事情原委简单讲过一遍,忽然又有了个好主意。张公子门路广阔,何不托他追查失主?马匹老弱,主家必定不富裕,丢了马可是很大的损失,轻易担当不起。张祺裕痛痛快快打了包票,接着却马上补点说明:
“事先说好,估计多半是旅人所失所以不曾报官,那样的话几乎没可能找到失主。我也不是万能的,到时候可千万别怪我。”
“今日张公子能帮忙找回小之,就已经是大恩了!马的事是我多求了,怎么敢怪罪!”
她这样说,不管张祺裕如何退阻,还是认认真真行了大礼。对方马上扶她起来,满面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住,一开心还满手的宝贝要往她荷包里塞。“蓝田玉料,稍微有点瑕疵,没什么都受不得!你今天太折腾了,回去指不定还怎么着呢!明日不还十五,中秋节,你拿着上虔金号来,随便找一家铺面换点钱,买点好的,吃的喝的的……我这不也是为了长公主带的铜板都……不说这个。到时候我有什么关于失主的消息,就让店伙计告诉你。”
木棠此刻是千恩万谢,回了王府是千叩万拜,等见了小之又是千言万语说不尽,时刻瞪圆了两只眼睛,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错珠地将她看紧。于是八月十五便变得无端漫长,她们自宫宴上回来,看够了太后娘娘的眼泪,又被临丹阁拉去——因小公子学会了说第一句话,又看薛绮照兴奋哭了半宿。睡下时已经很晚,直到天光已曙,小之仍旧睡得昏沉,木棠翻个身坐起、却从来睡意全无,本想趁这机会出门去找张公子,反复斟酌了却到底是绕回协春苑来。
无端地、她也想起自己的娘亲。
当日午后,是林怀章亲自寻来。他一开口,黑着两只眼圈的木棠简直要跳起来:
“和亲、小之?不是……什……出去说,出去说!”
她先是出了协春苑,觉得不大妥贴;又出了仪门,还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最后不用出乌头门,就能看见张祺裕歪着一条腿无所事事,他三人上了马车,就在巷子口上个薛家茶楼,关起门来,才终于能仔细说话。
“毕竟是、这样大的事……小之、文雀姐姐,还有段孺人……还是先问清楚了再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是听我父亲亲口说来。突兀也该是他燕国突兀。他们可汗估计也是真怕了,走投无路,求大梁援兵,又要称臣又要和亲的,后者拟定人选,正是宣清长公主。”
“宣清长公主虽然两头沾亲,不过到底不算是正统公主。舍掉她一个,换边境长治久安,很划算。”张祺裕侧支起一条腿,一副混混样子,事不关己地说起浑话来,“看来,咱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这突然就,多了种伤感的情绪,都想哭了。诶你这没心肝的,我说我都要哭了,给我递个汗巾帕子啊!”
“你少来。”林怀章睨他一眼,又转回向木棠,“不会成功的。三国既然想打仗,就不会让她嫁过去。”
“……三国?”
“燕国火拔支毕要一雪前耻不肯称臣,咱们有朱家要维持地位与文官抗衡,难道楚国无人想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张祺裕插话进来,一挑眉毛,“不然,你以为刺客是谁派的?”
木棠倒吸口冷气:“是……楚、楚人?!”
“大差不差,是朱兆的手下。”张祺裕挺直了身子,认真道,“马主查到了,是朱府一个仆役家的。他那匹老马莫名其妙让他主子给要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去你说的、那盗马贼交代的客栈问了问,丢马的,是个楚人。”
“来……和朱家合作的?可为什么当时官府没有问出来?”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何况他要是敢说,只怕追究起来罪责不小。我不是官府的人,给的钱又够多,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咯。”张祺裕摇着腿嬉笑,好像对此颇为自得,“看来应该是朱家怕来谈事的那楚人被发现身份,出关不太好走,所以特意选了匹老马,应该还寻了些寻常衣衫,教他装成平头百姓。可是巧了,谁能想到呢,没想到就这么匹老马,才送过去,转眼居然还能被人偷了去。你说说,这盗马的,是立了大功、还是犯了大罪呀!”
“将功抵过。不是他,我们何以发现居然有暗度陈仓、参与其中。”林怀章接话道,“从前不知所谓的,如今全都一目了然了:之所以有刺客提前出手,因为人是朱家安排。他们只想挑起战乱,并不想真的行刺成功。那枚弃子,就是个警告。”
“可那万一暴露了,被发现其实是朱家的手下……”
“皇帝会替他们兜着。反正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张祺裕说着,连连赞叹,“这刺客的招数实在是绝。一旦得逞呢,好事,帮助皇帝巩固皇位;失了手呢,分开来说:他们开始时装作是皇帝的人马,如果荣王信了,我朝内乱加剧,楚人得力,朱家武将也要受到倚重,浑水摸鱼,不亏;然后内里再套层燕人的假身份,这不就最近朝野上下吵吵嚷嚷的,都说要出兵,他们不还是获利,实在不行真被发现了,朱家——皇帝肱骨、文仪敬慎皇后母家;楚国呢,孝定恭皇后的母家,都是皇帝自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皇帝哪肯丢自己的脸面?这是盼着此战起了便不休,最好连燕国可汗一并杀了,不扫荡了阴山誓不罢休哩!”
“本来大好良机。为襄助可汗声讨叛臣火拔支毕。待夺回西受降城,便和亲罢战。上兵伐谋,这群武人却只想烽火越旺越好,最好血流成河不可,人心可畏,何其可悲!”
“……但是、燕人、他们的可汗、真的能信吗?西受降城还在他们手里……”
“是在火拔支毕侄子手里。卫国公也是死在火拔支毕手中。火拔支毕是燕国前任可汗姻亲,与现在王座那位,有仇还没算完呢。”张祺裕侧过身来为她解释,“你别看他们燕人四处劫掠多轻松潇洒,那马背上的国家实际上最是动荡不安。安定不下来、又没有文化,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打打杀杀,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马背上挣的所谓辉煌长久不了,最后还是逃不掉要衰落分散的命。不过他们本来也是部落混居,轮选个王,还镇不住四方。你不知道,阿史那一族上位时闹出多大动静。历来在可汗位上死于非命的,那都不下十人!要么他们可汗做什么要投降?是知道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坐看我朝进步,到了了他们迟早是个‘死’字。但这些话——今日所有话,你听过了都当没听见,都是绝对机密,说出去,谁知道哪天要掉脑袋。”
他神经兮兮说罢,接着却一反常态站正了身子,居然对木棠行下一礼。木棠从沉思中惶然回过神,接着又是一惊:
“所以为什么告诉我、这又是……啊!你、你要求我帮忙,让我?送长公主、去和亲?”
“跟我家商队一起走。正好要去燕国送货。商队里都是靠得住的人,也能瞒过朱家和楚国的主战派,随行有镖师,很安全。”
林怀章也向前一探身子,殷切道:“父亲已暗中与来求亲的燕人通了有无。他们会装作和谈失败打道回国。木棠,我知道这是个重担,如若能成,不说永保边关安宁,但至少边民能休养生息很长一段时日。眼下这一仗打不起来,能挽救数万人命!往大里说,若是三国合作,共同发展,那当真是大同,福泽万代!你……先同长公主殿下仔细说说,我相信,她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木棠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她却久久没有说话。她想去,她当然想去,但她怕。她怕见到他,怕这么自作主张近乎胡闹的私下和亲;更怕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和亲的是小之,她必得问问小之的意见——这本是推托之词,然而谁能知道,不仅小之没有没有半分犹豫,就连段孺人和薛娘子,也都一口应下、愿意放行。
“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小之的这性子,或许去西域也更合适。”段孺人是这样说,“但是张家的商队靠不靠得住?不然我再安排人手一起跟着,以防不测。”
薛绮照则是把自己给儿子求的平安符拿出来给小之备上:“离家那么远,路途凶险,还是得佛祖保佑保佑。若实在危险,就去驿馆找咱大梁自己的官儿,咱不和亲了,回来就是,安全最重要,啊。”
只有小之自己一点不担心,她觉着自己是要去做一件足以彪炳千秋的大事儿,顺道还能见见表兄,可激动得不得了呢。初听到这个消息她便急不可耐地要回房收拾行囊,但这次的行动乃是绝密,关乎数万人生死、千家万户安宁,因是必得仔细挑选人手,订下万无一失的计划。小之等了一天、两天,等到开始泄气,外头才终于传话过来。一切纸上谈兵的,就这样当真即将成行。
出发的这一日,木棠永远铭心刻骨。天还黑着,王府的侍卫先去放行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段孺人和薛绮照站在门口的灯影里,小之拍着手,在马车旁蹦蹦跳跳。
有蝉在叫。
她捏着袖口,咬着嘴唇,直愣愣地望向前方。这是如此浓稠的夜,如此孤单的夜,如此清幽的夜,如此喧闹的夜,仿佛不会结束。
仿佛不会再来。
马车缓缓启程。她掀起车帘,角门的灯火引燃了一隅天空,清风中已有了些许凉意。她算起日子,眼角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她要赌上一切、抛下已经吃饱穿暖的人生,去迎接猝不及防的坎坷,就从今日,九月初一。
有叶子落了,秋天当真来了。
车轮滚滚,载她奔赴一往无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