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姐姐借住王府几日,和荣王殿下同甘共苦,真真不负贤名。只是……别怪妹妹多想,难道,真是这段缘分,修成正果啦?”
她是段孺人自家堂妹,难怪格外好奇一些。赵伶汝还记得那时心下一颤,朱唇轻启,话都溜到嘴边了。是那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忙里偷闲插一嘴,胖胳膊举着糕点就将话题带偏。姑娘们长吁短叹地说起段孺人不识趣、段家伯母委实可怜;又听时家女儿眉飞色舞说那荣王殿下糊涂,还把自己姐姐在宫中的见闻也偷偷拿出来分享;朱家小女儿不屑一顾,替靖温长公主抱屈不已;众人问过了老太尉安康,不知怎得又扯到燕人,甚至说及华阴一桩冤孽,且越猜越玄乎:
“谁不知道,那华阴任君生原本就是杨珣肱骨,给太后娘娘也没少献宝。会不会真是殿下,过河拆桥……”
“没有的事!”赵伶汝就忍不住叫,“我爹爹说任君生是自杀,那就是自杀!何幼喜的夫君就在华阴做主簿,来日她夫妻回京,你们大不了再去问!”
“赵姐姐这样上心么?”段舍平偷笑,“我就说,你和荣王殿下,缘分看来比我堂姐还要深多了!可惜那个小丫鬟目前还在荣王府,不知道,肯不肯为姐姐挪地儿的呢?”
“你必然见过她了!”黄美奂连忙放下鱼脍来追问,醋汁随筷子甩了一桌子,“是个怎么样人物?听说从前是跟着宣清长公主的。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她又怎么回来了,是卖主求荣?”
后来想起,赵伶汝总是后怕。父亲当时说,自己要被赐给荣王府,她为何而深信不疑?幸好她深信不疑。所以那胸襟竟格外开阔,姿态又格外端着:要她泄露内情、背后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只和段孺人往来,倒没见过她。”只这么故作神秘,草草揭过。甚至于任段舍平如何煽风点火,也不肯将自己还未收到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
所幸,万幸!不过才过了一天,所有一切都变了。父亲信誓旦旦“赐婚荣王”的圣旨,扭头居然送进中书令家——还是姓李,一样讨厌!母亲反倒忧心忡忡找来,欲言又止半晌,开口却道:“不是嫁去王府,是、是要把你嫁给燕人!”燕人?就是千觞楼那个,五大三粗、野驴一样的燕人?!
赵伶汝只觉自己好似喘不上气了。
一瞬云端,一瞬谷底。自己的小妹妹落选而归,这是要一起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让她如何有脸列席任何一场盛宴!她会不名一文,不,比那个还严重!就像嫁了犯官的吕家女儿;甚至比不上今日中选那些地方官出身的姑娘!她不如今夜就吊死在这里,或者干脆去投井!
“我不能嫁给蛮子。”她扔开哭哭啼啼的妹妹,霍然起身。在这个时候突然又记起那位曾被她抛到脑后的未婚夫了,“我还有金法曹……与其是燕贼,不如是他!可是殿下……我还得去找父亲!”
这一夜,外面下着雨,父亲不在府内。母亲要她回去和妹妹一起都换了衣裳:“舒国公仙逝,就在今晚。”还是那副凄婉面容,如今不知是为了女儿们真心心痛,还是提前给老太师葬礼练习礼节,“明日,我们全家——你,你弟弟,你妹妹,谁也不许落——都要去范府。人家毕竟是太师,五朝元老,没有借口。燕人不燕人的已经不重要——你要是去把场面做全了,让范家人乃至全京城以为你孝顺懂情义,或许出嫁的事儿,你父亲还有的给你转圜。”
可不止他一家揣了这许多主意。五朝元老停灵治丧,上上下下不知要过了多少人的腿脚,来来往往照面的心思更是理都理不完。朝中京官要阖家致奠,门生故吏有的跋山涉水要远道而来,甚至于三教九流,有关系没关系的,也都打个白幡。毕竟五朝元老,陛下辍朝十日以待。头一夜招魂复魄、设床奠酒,还是荣王殿下代皇帝亲临。老太师毕竟八十八岁高龄,没有宿疾,梦中仙去,实则算得上喜丧。做儿子的也已过了花甲,头次出门来迎时还见着精神矍铄,沉稳健谈;主持丧仪井井有条,接人待物又谦恭谨慎,俨然还是昔日那个公正严明的范廷尉,怎么也瞧不出搜刮华阴民脂民膏、逼死华阴县令的阴鸷狠毒来。连同他那儿子——京兆尹范异披麻戴孝起来,一张痴蠢脸面上也显出些恭肃乖觉模样。父子二人对陛下谢了又谢,早给荣王备好客房;守累了浅眠片刻起来,消夜是几样清粥小菜。戚晋将其舀了又舀,任汤头热气消散,心头到底不安定。
想初回京城那夜,他本是打定主意要出告范自华,谁料矛头莫名其妙落在自己头上;禁闭三日出门,人人又都说任君生乃是自缢,甚至范自华倒为他鸣冤不平。此间是是非非、阴错阳差本已经是一团乱麻。可如今老太师一去,一切好似都迎刃而解:范自华丁忧居丧需得三年,三年之后物是人非,早就不是他范氏一家独大。瞧这根深叶茂好一座宅邸,任三代为官,桃李满天下,树倒猢狲散,依旧不过一朝一夕。听,断续的雨停了,客房案上还摆着本翻页的书,是老太师随笔杂记。清晨天光破晓,不用点灯;长安城沉寂的眼睛睁开来,七嘴八舌所谓“恩遇殊荣”,都将浩荡挤上前来。
初奠,造访者大多朝廷要员。一张张面孔不过五六日未见,却统一都显出疏离的缄默,倒使他觉得陌生。哭过了帷堂,同僚间或许寒暄。尚书右仆射段沛拉他落座用过早膳,似是而非感慨几句中书令这几日要大不容易,不着痕迹地、将重音落在“中书令”三字。范自华居丧,职位自然空缺。戚晋晓得他深意,却也无心附和。“昨夜圣旨,殿下烦忧。”他是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可如果王府已经有了王妃,糟糠之妻不可弃——不是抗旨,应是美谈。”
与此同时的京都成安门内,另一位主人公也才被自己叔母拦住车马,就近邀入茶楼闲话。段舍悲在乡下杨华家中借住了三日,也是听闻老太师讣告才急急赶回。一路风尘仆仆,几乎使得她消瘦;揽紧杨华一双眼睛格外疲惫,看起来竟真像是个母亲了;甚至那马车里大大小小还塞些破旧农具,杨华一路挤在她膝上,难怪腿脚有所不便。“我是自愿的。”来不及润润喉,她开口忙先自证,“这孩子命途多舛,奶奶也走了,我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当初,毕竟是我将她送进宫去。”
“是你母亲,费尽心机挑来的这杨家丫头。”叔母冷着脸点她,“杨家人就让杨家的去管。从前那薛娘子还不够你受的么?如今自己肚子还没动静,先绑上个拖油瓶。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然还是回家去找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这丫头机灵,你母亲会给她寻个好去处,再不用你费心。”
可段舍悲松开捂着孩子耳朵的手,将那闷出汗的前额擦擦,低声却道:“……我想带她回王府。”这不是心血来潮,在那田家农舍摘星望月的夜晚,她隐约间似乎听到遥远的风动。段舍悲站起身来,就寻得了自己此生使命:“我要,建个学社……就如同九原的赤脚学堂。即便是京郊,也有太多的孩子无人理会照料,有的栓个石头就近放在农田里,有的干脆被自家父母卖出去。我总以为九原离长安很远。可是前年一场冰雹加之山崩……便是京城里头,入成安门这么片刻,就这座茶楼下还有弃儿……”
“这些异想天开是何幼喜教唆得你?”叔母冷冷将她打断,又示意仆从将试图插话的小杨华抱走,“学社、赤脚学堂——都是何处的天方夜谭?你要一马当先,何幼喜如今却安在?”
“她快要回京——一准的。”段舍悲道,“舒国公病逝……”
“你也知道舒国公病逝。朝堂局势非同以往,说变天就变天。你在王府,要处处自省自检。招摇过市,是给王爷招惹祸端!”叔母敲敲桌子,说得斩钉截铁,“你也该知道。昨日还是宫中采选。你堂妹幸蒙圣恩,下月初就要入宫;你母亲娘家——兵部侍郎那头的妹妹却居然落选;甚至王能安此等做皇后都有余的出身一样碰了一鼻子灰。昌德宫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提防这些世家女儿,我们暂不敢下妄言。但是对我们段家,对你父亲,你叔父,眼下都是欠着一口气的时候。等你表妹在宫中站稳了脚跟,或是你,在王府拿回了你的名号,往后你们这一辈的路才教人放心!”
如此谆谆教诲,段舍悲却置若罔闻:“是母亲让叔母来做说客的么?”她只淡淡问一句,继而再次强调,“我生来,便不是做王妃的命。我知道这样母亲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我或许本来就不是家族需要的女儿。堂妹既然入宫,叔母已经有所依仗,何不放我去……”
“放你去胡作非为?”叔母吊梢眼高高就一拧,“你说你要办学堂,收养京城内外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教到几岁呢?嫁娶、成家,难道也要由你一个孺人包办到底?孺人的年俸三百两,够你养几个孩子;你又怎么去选择,凭什么救了这个,不救那个?升米恩斗米仇,自己都闹着孩子脾气和家中不理不睬,还想着兼济天下——你问问舒国公,看他敢不敢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做得到?”
段舍悲咬牙还敢回答:“力所能及,不怨不悔。”叔母便大叹其气:
“好,你是菩萨心肠活佛转世,你一视同仁要教书育人——可你想没想过,朝堂却哪需要这么些读书人呢?本来是田间地头庄稼汉的孩子,长大了就该子承父业挥锄头种地去;要是一个个都跑去读书挣功名,谁给你种稻米,谁给你缫蚕丝?饱读诗书,却命比纸薄,考不上状元,难道他们还肯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
做长辈的说起话来疾言厉色,心肠却到底是软了,这不放了茶盅绕身子就坐去段舍悲身畔,要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慰安慰:“你年纪小,不要听风就是雨,把自己的日子活好了、活明白了,才是要紧。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怕是见那李木棠——是叫这名不是?——据说做下许多功业;又听闻何幼喜在华阴也为殿下昭雪出了力气,你心头急,想证明自己,那眼光就要放长远——荣王妃而已,咱们宁儿如何就担不得?”
“……叔母眼光独到,鞭辟入里。”
“我毕竟是你叔父正妻。”果不其然,还是这番论调,“你叔父官至右领军卫大将军,除了朝堂,其他时候少不得还得我去辅佐周全。我虽不上战场,纸上谈兵却也略通一二。那几房小的可就不一样了。娶妾娶色,好多大字不识一个,光模样俊俏罢了,挖空心思也只想着伺候你叔父服帖,最好呢给家中再添上一儿半女的——问到朝中大事,便要一无所知了。你如今是在王府,妻妾之间不似寻常人家尊卑分明。可是若让中书令千金真成了荣王妃,你只怕便不会再有今日这样抛头露面出入随心的时候。满肚子墨水平白浪费,也只能想法去讨殿下欢心了。你乐意折辱自己,到这地步么?”
妻、或妾?叔母简直是替叔父、替父母、替家族逼她给出答案。正如段舍悲昨晚告诉杨华的那样。她生来,从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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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孺人当年谦辞王妃不受,已是美谈。”荣王放了筷子,不知是否困倦,颇有些意兴阑珊,“锦上添花,不若趁火打劫。杨务本迟迟不归任上,右仆射又何妨只盯着侍中这一顶乌纱帽呢?”
段沛立刻了然:“臣族中,却有青年才俊。有一位在河东道为长史的,为官清廉,政绩斐然,可堪一用。”
用官、嫁娶,本质并无不同。段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得替他劝中书令大度呢。后者改天也在葬礼上遇着,双方不过仅仅点个头。帷堂之内李蔚愁眉紧锁,总以为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却到底落不下泪来。逝者哪懂人间烦扰,自己白学儒家坚持了那么久的中庸之道。荣王拒婚,因果他已经明白。错不在荣王少年意气,是陛下趁人之危、有意为难。对方已经有了意中人,皇帝明明知晓,将女儿嫁过去,女儿要受委屈;顺水推舟拒了婚罢,三个女儿只愁连累名声都没处可去。且看看赵家那位便知道了。赵沨果决,当时便送赵伶汝回了老家;又幸而如今博了忠烈之名,否则该与他家攒红一样,羞在闺中无颜露面了。“我知道这对不住贵府千金。三位姑娘的婚事,如若中书令放心,本王会一力操持。”荣王也这么说,李蔚不是不曾动心。可是,可是啊……无论话说得多么敞亮,事情弥补得如何漂亮,拒婚,就是拒婚。是荣王,拒了他李蔚的女儿。这使得他几乎必须与对方为难。
这可能就是陛下想见到的情形。
尚书令吕尝作为女婿,也在范府为岳丈戴孝,忙中偷闲和李蔚喝了几杯闷酒,也说赐婚圣旨不曾经过尚书省的手:“起草、颁发——全让太监们大包大揽。虽说是采选赐婚,也算陛下家事……”他说着又摇头,“侍中孝期三年,保不齐顶上个内侍省来。管你姓甚名谁,到时都是一样的平民百姓,感谢皇恩,倒也省心。”
李蔚道:“荣王殿下代任侍中,吕兄以为如何?”
“不妥。”吕尝不假思索,“私事混淆是非,做事犹豫不决,领兵打仗生死攸关逼上一逼还行;执掌门下省——还是年轻。茂德公,你应当这样想。”
“陛下希望我这样想。”李蔚摇头叹气,“此时此地,这副宅院里,都不知有多少人期盼着我张嘴说‘请’,或是‘不’。吕兄知道,我向来笨嘴拙舌,倒不如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做聋子罢了!”
吕尝便笑,却不想此人言出必行,当真再没见他登门拜访的身影。太常寺后来请封定谥,躲不过的还是荣王一日三次眼前晃悠。有机会吕尝见太常寺卿和其窃窃私语——多半是为了自家女儿,顺带交给前次沉冤洗雪邀功讨赏罢了。吕尝不去在意。倒是这日晚上,连自己那徒弟都和荣王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居然还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楚国内乱。”秦秉方言简意赅。
“荣王又想领兵出征?”
“我宁愿此次是我,总不能真让‘飞箭无全目,垂杨生左肘。’”少年将军说罢又笑,接着摇头,“不过主要是问靖温。他来了几日都不曾见,怕她孕中身子不适……我没有据实以告。”
他说不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分别。这些天后院女眷间不是感慨着李攒红姻缘不定,就是叹息靖温长公主乱点鸳鸯谱。就在赵伶汝终于前去吊唁的那日午后,旁席谈天有几位长辈郡主便长吁短叹:有的嫌戚昙借机生事意在给秦秉方重揽兵权,这叫“不知进退”;有的说陛下亲召其入宫训斥一番,命其闭门思过,这叫“得不偿失”;有的说她私自将赵伶汝配给燕人,这叫“自作聪明”;还有的——在这头所有视线集中在赵伶汝身上之前,说陛下换了王家孙女许配去,借戴孝不可成婚之名能将燕人在京中留个一年半载,还不失朝廷体面,这才叫“力挽狂澜”。
这厢众人猝而回首,才发现好似很久没有见到王能安。
“王家姐姐出身这么好,怎么能给燕人糟蹋。”赵伶汝头一个反应过来,眼泪已经簌簌而落,“倒不如是我,左右是我惹的燕人,招致今日祸端……”
多么舍生忘死,多么宅心仁厚!可惜王能安并不在场,领会不到如此美意!或者就算她在,难道就肯顺水推舟么?不,她在前院听见荣王殿下小声与燕国使者小声交谈楚国近况时,其他的一切便都无所谓了。如果陛下降旨,是国家需要……身为王家人,身为范家人,在外曾祖的灵堂……她应当有这般觉悟,她应当义不容辞。
所以她开始笑哇,而且无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