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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避贤忌能露水疏

华阴谷仓门上曾别了两支麦穗,任君生横死的那日被风吹落在地,后来曾粘在何幼喜的裙摆。小满,芒种,再而后一路秋分、寒露,华阴上下可还有家家稻谷香,户户麦饭熟?何幼喜搓出几枚麦粒,放嘴里轻嚼两下,随即又吐出。有股霉气,不知是放了多久的。余下麦穗也扔掉,脚底随意便碾碎了。

一叶落而知秋意。漩涡中心的水面却静着,一日,两日,没有人来。大理寺、刑部、吏部——京中车马遥远,路途不便;县令在衙门后堂停灵出殡,门外人来人往是寻常日子,不见打幡服白。主簿刘深自己兼了仵作,甚至大摇大摆搜查了内堂乃至任君生私宅;因其家人远在他乡,其后动土安葬依旧是刘深一力主持:短短三天,所有事务处理井井有条,除了一点——

发往长安、直送皇帝陛下那封奏章,乃是何幼喜亲笔拟写。

所以他们回来了,正如寒风一挥,从摇摇欲坠的枝头跃出,埋没在另一场漫天满眼的暴雪:为示“心意恳切”,来不及回家更衣梳洗,或者再等双方父辈一起——入成安门后马车径直拐向舒国公府,他们要奔赴另一场丧期。她便就是要让丈夫好好看看,后院交杯换盏是活人宾主尽欢,帷堂哀歌不绝的是逝者落寞辛酸。不论咎由自取者如任君生,还是名垂万古者如舒国公——人死灯灭,不过如此。

“你现在,还存有自戕之念么?”

刘深缩在马车里,没有作答。

“说了多少遍,‘任县令畏罪自裁’——这七个字是我代郎君一笔一划写上去。我自无愧于心,你又何必来说苟活于世,宁肯一死以证清白?”

“……那七个字……不是事实。”

事实又怎样,杜撰又怎样?何幼喜只知道家书里说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父亲说自己又该做些什么。所以灌醉夫君,假冒官文,她竟然全无所谓,还敢大摇大摆拉着刘深挂冠回京、听从父亲调遣安排。左右华阴再待不下去,不破不立,为了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时候学着做一名合格官僚罢!

“所以第一件要事,就是上堂哭丧?”

“那不是最重要的。”何幼喜叮嘱,“国子监、秘书监、司农寺、大理寺——这些都是好去处。父亲说以你的资质,公务不成问题,只是接人待物要多多注意。昨日成服,再几日舒国公便要启殡。今日朝中诸位要员都在,见面了一定称赞你排除万难、正本溯源何其不易。连范家,”她清清嗓子,“他们也得谢谢你。你保持这副表情,哀戚缄默着就足够,明白么?”

“……我替他们遮掩了真相。我在助纣为虐。”

“不会太久了。”何幼喜笃定道,“舒国公去世,其子及孙服丧,至少朝廷之上,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所以,抱着这种心情,下车,进门,去谢谢老太师吧。”

这样催着他,哄着他,何幼喜实在颠簸一路也累了,只想走完过场早点回家去舒舒服服洗个澡,换身衣裳,安安稳稳好好睡一觉。外面的雪且深厚着呢,明晃晃的白几乎将整个墙壁砖瓦也一并吞没。刘深下车时几乎一步跪倒,不知不觉着,再抬头,妻子竟然大步流星就走在他先头。是他冻晕了脑袋,还是晃花了眼睛?日夜相伴着的背影竟倏然高大,使他陌生,令他惶恐。除去雪深千丈,本自长安花主——接话寒暄那副面目热烈得虚假,吹在她肩头的原是脉脉春风。别说孝服谦素,单看发间那支簪,老大一颗合浦明珠何其圆润光亮。纵然养在深闺,纵然笔锋锐利,她依旧是京城大家的女儿,长袖善舞是她生来使命。

这就使刘深无端恶心。

她曾经吐出华阴祈福的麦粒,却不拒绝长安款客的水酒。田间地头风沙太重,自然不是她这等高门屑于青睐。她是低嫁,却翘首盼望着高枝,所以要夺他的判官笔,抢他的乌纱帽,长袖善舞成就她自己的荣光。张四公子实在大错特错,就算折戟沉沙,她这辈子,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座春江楼了。且看呢!迎出门来众位久经官场,一双火眼金睛已经洞穿她本来面貌:是她越俎代庖、捏造事实——就这样揭穿了她的本来面貌?什么“不蒙尘的美玉”,不过自视甚高、不守妇道!行在前头的范自华分明轻乜双眼,下阶时嘴角又有冷笑:逼死任君生的凶手,她亲笔袒护——其意必在投诚——他所以洋洋自得,言谈间颇为和善。一旁范异久久凝视,可是在嘲弄她嘴角僵硬笑意?这是个丧礼,她有什么可笑;周身风尘仆仆,实在没有规矩;何况她本不该来,她只是刘家新妇,该安守家宅——同样身怀六甲,靖温长公主不是也不曾出席么,脚底拌蒜,她怎么还不识趣离开?

她甚至回眼,还将刘深一瞪;柳眉倒竖,显然恼怒非常。长公主后来私下对她慨叹,孕期喜怒不定原是常事。“所以最好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省得一时兴头、做下许多错事来。”可惜这教训来得晚了些,对何幼喜如是,对刘深如是,对那日在场的许多人亦是——尤其是范自华。一连几日睡不好觉,一群孝子贤孙们早就累了个麻木不仁;范自华西阶相迎时眼睛都快阖上,差点就踏空摔下;范异其后只管一旁打瞌睡,当爹的转向何幼喜半晌,才堪堪寒暄一句:“有劳尊驾”;甚至于其后使者三念“如何不淑”,堂内众人竟做不出半分伤悲模样——除了刘深,痛哭竟然格外动容。

他初入朝堂,甚至还未来得及登门拜会。自少时久闻大名,谁想初次迈入舒国公府,便是此生辞别。一拜落,一拜起,泪沾衣襟,无从诉千言万语。仕宦之路,道阻且长,守心正道,水必决于西江。

风凛凛,云飘飘,他起身而来,便原谅了妻子;何况她快一步,已经踏入再一汪泥潭。正堂后二进院,人影往来,各自面目哀戚,却分明各怀鬼胎。荣王居中,有名燕人好像刚刚点头离开;跟上前来的大理寺卿嗓门洪亮,震得何幼喜要反身转个圈;秦大将军顾自高谈阔论;不见中书令主持大局。刘深捏了妻子留下的绣帕面上擦擦,想借机后退——身后却堵着意欲攀谈的范家父子;举步向前?今日可没力气去左右逢源。所以扭身跳下石阶,兔儿似的他竟然逃跑。高门大户总有个仆从同行的角门,至于如何寻摸去,如何再回到自家马车,前华阴主簿一问三不知,此时此刻,全做了那无头的苍蝇——

而后果不其然,一头撞在不应该的所在。

需要注意的是,刘深自小随父亲走街窜巷,却长了个不认路的脑子。曾经在林府上误打误撞冒犯过一个小丫鬟;也在华阴县令缢亡的那夜拽着妻子跑去了谷仓;今日是第三回——却不是最后一回,他捏着女儿家的绣帕,就跑到女眷们的后院。这也赖停灵日久,范府庶仆惫怠不曾注意。总之乾坤颠倒,做妻子的在前院如鱼得水(毕竟已婚妇人,又是正室,抛头露面再非大逆不道),做丈夫的倒跑来后院要和闺阁小姐们谈天说地?(男女大防,这却万万不行。)前者幸有太常寺卿提醒(对方是说起那清退了数名亲王府吏的李木棠,又对私下同燕人交易的靖温长公主评头论足,以此暗示牝鸡司晨);后者在恍然大悟之前却听到些刺耳言论,为此愈发怒发冲冠,竟然一个箭步冲入那月洞门中,说要“主持公义”?

不怪刘深认真,毕竟门内假戏真做的阵仗不小,先是东西摔碎,又有尖嗓子怒喝惊呼:

“木棠!笨手笨脚,你犯什么疯!”

哪个木哪个棠尚且未知,是刘深先入为主。映入眼帘又是围作一团的高门贵女们,瞧不见居中叩头连连人高马大一个丫鬟。“实在是惊吓诸位姐妹,我家这贱婢向来不服管教,本来就是杀人凶手的妹子,我看不过眼,才从牙子手里买过来,还取了木棠这样好的名字,用心调教着,没想到还学会了吃里爬外,实在不中用!”范家小女儿拿着戏腔,说笑间又虚踹一脚配合演戏那贴身婢,“还在这里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还不给各位主子磕头赔罪!”

这样指桑骂槐的戏码,在刘深到来之前其实已演过了几轮。头一轮鄙夷段舍悲;次一轮可怜靖温长公主;再之后才轮到李木棠——可见其一文不名。何幼喜不屑与之为伍的姑娘们向来如此,郁郁闺中见知短浅,却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像要撑破了四方的天、看一看外间风云诡谲的世界——或许,也算得勇敢?倒也有不随大流的,柳家女儿一向意兴阑珊,懒懒只劝大家落座吃茶:

“小人得势只一时,不去理会就是。”她接着先给黄家姑娘塞块糕点,将人也扯远一些,哪管那头赵伶汝还在危言耸听什么“被鸠占鹊巢糟蹋了的朝闻院”和“被颐指气使欺压着的亲王府”。今时不同以往,新中选有些地方千金远道进京,也来范府上柱香尽个心意;且最是她们围拢一圈,各个啧啧称奇。其中也有的——像丰州刺史之女,就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非要以卵击石说什么“人家在丰安是立过功的!”;“没有她赌上一条腿,整个丰安,兴许都要被火拔老贼吃掉——届时谁输谁赢,可就说不准了!”

这话说得,多晦气!难道大梁天朝上国,还能疏于一个丧家之犬不成?段舍平连啐几声,将其一推,“乡下女儿,没有见识,净说这些胡话!大概那李木棠也像你一样,旁观了一场战役,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迫不及待啊,就要指手画脚起来了!”

要指手画脚的还有一个刘深。

于是后院就响起一些惊呼。

新鲜出炉的丧家之犬后知后觉犯下大错,在救场的闻讯赶到前便找着角门溜个没影。一院子的女儿家所以对何幼喜都没有好气:“刘家新妇什么时候回了京,也不说一声。这回你丈夫查明真相,真真是中流砥柱,爷爷还说要单独做宴答谢呢!”

范家姑娘身旁,段舍平皱鼻子生气:“刘主簿明察秋毫,难道靠的就是没规没矩,潜入别家后宅、唐突别家女眷,所以搜得所谓真相么?”

“他不会是和那李木棠……”黄美奂嗓子眼里卡声惊呼,险些就给自己呛住,“不然,何以这般上心!”

春风散了,好一场盛夏雷暴。何幼喜几乎以为燥热,两颊登时就红透。她虽学富五车,却缺一双巧嘴;春江楼舌战群儒就落了下风,今日也不过煮熟了嘴硬,狂叫一通,却是万万敌不过对面的。“贼喊捉贼,你们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清楚!”就这么一句,开头先把话语权递过去。范家姑娘才不与她客气:

“自家后院,姐妹谈天,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华阴的主簿来管!贼喊捉贼,该是你夫妻俩不知廉耻,一个逃之夭夭,一个还蹬鼻子上脸!”

“范妹妹不过是教训自己奴婢。”段舍平一旁帮腔,“据说林才人给自己的婢子起的名字好听,范妹妹心向往之,也给自己的丫鬟起名叫‘木棠’,难道,这就惹了刘主簿不快啦?何大才女要为她鸣不平,怎么不管管攒红姐姐,是不是关在绣楼里,快要没命活了呢?”

“她一次都没现身。”范姑娘出面作证,“五日了,中书令阖家来过三次,只有攒红阿姊说是不便露面。美奂上门去看,人家也不肯开门——中书令家的大门向来紧闭,谁都知道。可要是攒红阿姊步了赵姐姐的后尘……”

“我是幸有皇恩。”赵伶汝忙道,“圣上不弃,还肯召我入宫,否则……”

“攀附王恩,狐媚惑主而已。”范小妹快人快语,将赵伶汝正起势的得意炫耀打断,“所幸是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堂而皇之上我家丢人现眼——否则,我一定给她丢出去!我曾祖的丧礼,不欢迎那犯上作乱的贱婢!也不欢迎,首鼠两端的大才女。”侧目向旁,她又喊“木棠”,这回唱的是送客,“还有,木棠,顺便给咱们大才女指一指中书令府所在——如果她还有些良心的话,该知道什么人是她应该怜悯同情;什么,才是正义。”

掷地有声,目光坚定,好熟悉的样貌——几乎是数日前,假冒公文的何幼喜。拉大旗,扯虎皮,就是谋反叛国的,哪个不说自己天命所归,所作所为乃是匡扶正义?不过有些自知欺世盗名,有些却自诩高风亮节。或许真小人,或许伪君子,难道这世上惯无圣人?且就说那靖温长公主,莫不也是说着“忧国忧民”,却以旁人婚姻交换人情?

“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大梁长公主,为江山社稷何人不可牺牲?陛下推诿躲懒,任那燕人满朝笼络结交——再搞出夏州冲府之事,岂非国朝大患!我是你姐姐,身怀六甲如何不想清心寡欲。可是你身为皇帝不做的,朝中自有狼子野心的求之不得。燕国边关稍安,楚国再起烽烟——你那点捉襟见肘的家底,还何以为继?!”

前数几日,在荣王开赦、进宫求婚的那一晚,靖温长公主戚昙曾留在昌德宫内,好一番急赤白脸。“我的确将那姓赵的顺水推舟许了突黜里;我的确多番奔走,哪怕方才,哪怕现在,为了我自己的弟弟。陛下如果这般不讲情由,疑神疑鬼,便叫大理寺,治我戚昙的罪!”

对面龙椅上,皇帝懒散坐着,半晌只是叹气:

“孕期喜怒无常——姐夫诉苦原来不曾夸张。您且坐罢!哥哥刚才喜昏了头,您怎么跟着就气晕了脑袋。朕随口一提……总也该是宗正寺,不是什么大理寺。皇长姐皇亲国戚,却并不在朝为官,哪里是大理寺管得起。”

他声音小,说一句喘半句,底儿透着虚。当姐姐的看了八百个不乐意,又絮絮叨叨自己如何为奉献牺牲——为他兄弟俩、一对白眼狼!实在是要当娘的人物了,教训起人来已经格外婆婆妈妈。皇帝偷口水喝,实在是忍不住抬头回一句:

“这不叫‘奉献’。是‘权力’。”

舍小利而为大义:志士修身;损一毫而利天下:君王谋国。皇帝方才已经提醒,纵为皇亲国戚,她并不领一官半职;逾矩揽权,如非女子之身,她已经身在宗正寺。对面泛红的面目怔然片刻,随即结了冰霜般迅速冷透;身子半摇,她向后退步。

“燕人讨要赵伶汝,私以为志在必得。朕,不想如其所愿。”轻拍拍御案,皇帝一点点直起身来,“予取予夺,损伤大梁颜面。况忽赵伶汝此人,曾是后宫妃嫔。”

他说罢抬手吩咐常福,明日晚间,昌德宫设宴,请燕使突黜里麻古赴邀;回头见长姐面色戚戚,不免又摇头轻笑:“康佑五年,楚国来使,穆慧皇贵妃私下相见。暗许姻亲,意在把持通商互市之权……长姐怎么这副神色,娘亲所作所为,唯一的女儿从来不曾听闻?”

“我那年仅仅九岁。”戚昙说罢,忽而似有察觉,脸色骤变。皇帝却笑而颔首:

“不错,当年孝定恭皇后——朕的生母受过禁足,是父亲,给皇贵妃的警告。那一次只动陪嫁侍女,小惩大诫,再下一次……”

先皇大行后,皇贵妃无故自缢,难道也是……

“母女相肖,皇长姐此次如此钻营,又到底是为了维护娘家楚国利益;还是既嫁随夫,要为姐夫开辟天地呢?”

“……你向我讨债?”

皇帝无奈,只是站起身来。

“长姐,我累了。”她的手冰凉,他的话却无端炙热,“我身子骨不好,你知道,自小便娇弱,或许没几年好活。我所以要好好摆摆帝王威风,仔细享受一番,也叫不枉此生。哥哥和我不同,是征战沙场、安定边关的大英雄。除了一时犯浑,选了个不下蛋的鸟,其余,足够照应长姐余生。所以,请,长姐,近来,就宽宥则个。居家安胎,让弟弟我,松快松快吧。”

戚昙瞪直了眼睛;戚昙没有答话。

昌德宫九级高阶,她奔波劳碌了四五日;身怀六甲、神思恍惚,走惯长丰台高楼的腿脚却从最后两级踏空。曾经纵横马场的腿脚坏了,自此得长久卧于床榻。所谓公主府忽而便缩窄成床前一眼望穿的地界,才进初夏,门庭冷落却仿若冬天。宫内审身堂,宜妃——不,如今当是皇贵妃——固步自封是否也在同样无从堪破的症结?丈夫来得迟一些,闻言就说要挪她回卫国公府。车行半道,戚昙却忽而要绕行正门,又僵持车上,许久,望着父亲御赐的匾额出神。一代战神卫国公走了,刚正不阿昭刚公走了,如今连五朝忠良舒国公也走了,星河寥落,人间何其无常。迎出门来戚晓跟着她梗个脖子故作老成,秦秉明却懵然不解。“都是千年难遇忠臣良才,是我大梁国朝根基。文曲武曲接连陨落,朝堂……”

她忽而噎住。

这或许,可就是陛下斤斤计较的源头:她在以江山之主自居,以九五至尊的认知“忧国忧民”?无黄袍加身,她仅只小小女子;偏偏、却是小小女子。哪怕自家府邸,一旦抱病,也再无从呼风唤雨。连丈夫都不加宽慰,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从前训诫我,这不应当那不应该,尤其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那些什么使臣,做陛下的主。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如何?不也当局者迷。”

这日早起大半天找不到人,后来喝得醉醺醺回来发牢骚,面上尚且带汗,不知是去何处打架;往后几日更是变本加厉,整天整天地不见人影。戚昙若是问起,做丈夫的最多只囫囵一句“治丧”,或是“为陛下驱使”——如此闪烁其辞还能所为何事?澜和院其后爆发了一场腥风血雨,长公主下不得床,便将手头能够及的所有器皿摔碎遍地。“你要是暗自谋划着出关征战……你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我权当从没有你这个丈夫,当你两年前已经死在阴山!”

咒得这样狠,她的眼泪却懦弱而恐惧着,好像总也流不完。秦秉方见惯了她刁钻泼辣的习性,却被眼下这出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同燕人……蝇营狗苟,难道不是为了我重掌左卫?如今好没道理!”言语间甚至不自觉带了嫌弃——面对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不再青春艳丽的妻子,一个失却圣心、无理取闹的公主,他自觉已经称得上耐心!可戚昙还要强词夺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何其难堪:

“……只是、仅仅一个头衔,为了你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不是要你真的去以身犯险……!”

“那么!我不愿!”他真的这么说了,甚至有几分酣畅淋漓,自觉义薄云天,“我为兄长将功赎罪,我便要自己亲历亲为,一刀一枪搏杀功名——依附于自己的妻子,博些虚名假利——还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秦家,老子马革裹尸,儿子贪图享乐,岂非沦为笑柄?”

没商量地,他自今日起搬去别院独居。后来奉御看病时宽慰:“长公主不妨后退一步,修身养性,在后院伺弄花草也好,习字抚琴也罢。前朝诸事自有男人们经管,何用长公主纡尊降贵,再去烦心?”

他这般劝过了,却不肯真材实料出半分气力。戚昙知道荣王府那位的腿脚也一向是他照料,问来问去哪怕强行下了命令,张奉御还是三缄其口,一分一毫不肯吐露。“长公主要静卧静养,少操些心。荣王殿下后嗣香火……陛下?陛下龙体安康,臣更不敢妄自胡言。也请长公主网开一面,莫再、莫再强求了!”其后就连信国夫人也来复合,说什么既然出嫁,便是分家,她如今身在卫国公府,早就管不到荣王府、或是兴明宫的私事。“我两个弟弟说来也该有孙子了,晚辈们近况如何,只是写信告知,如有需要相互扶持罢了。难道我现在千里迢迢冲去故乡,替侄孙辈操持嫁娶去?”

可是困于床榻,一无所成——她戚昙!怎么可以!

而后,就在这个初夏闷热的午后,大理寺卿郑邑,登门拜见。并非真信了那些危言耸听,她理智地、清醒地,作为姐姐,仅仅、想救一救自己的弟弟。

李木棠又梦见了阿兄——罗刹恶鬼一般,在问她讨命。她在梦里哭湿了半面枕头,醒来时帘栊深帐,身畔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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