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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千夫所指身可灭

一层盖过一层,又见陇安县祝葛庄生人、脚夫祝老五挺身而出:“一家子败类!杀人的蔫种!弄死别家娃娃,弄死别家闺女,弄死咱大梁的兵!没得错!就是她家!一家子齐上阵,如何将她落下!她那个哥,从小就青面獠牙,偷抢拐骗一个不落下。她爹偷了里正亲娘的棺材本,给她哥送去长安祸害咱大梁的兵!那李家村出这么一窝畜生,连我庄里三年都不结果;她居然还有脸诓弄殿下修他娘的坟——在人良田里——”该得狠啐一口,“天打雷劈,说来都轻!”

“果不其然,杀人犯养出来条狐狸精!”隔街糖水铺子老板娘孙喜春赶来参战,细小身量打挺,立时义薄云天,“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头金玉作给谁看!都说她回到长安来就没下过床……瞧瞧那脸色这样苍白!保不齐一身的病!还想着做王妃娘娘?好大胃口,没给银子噎死!放我娘家那头,浸猪笼祭龙王爷去都嫌脏!”

“就这还不满意烧了皇庄呢!”进京走亲戚的员外宋式琅急公好义、左摇右摆也抢入前线,“嚯!活活要将几百号人烧死在里头!不知怎样得罪,还是以为配不上她,这样蛇蝎心肠!!京城外面一把接一把的放火,京城里头是砸了人葛家的店,又抢了人胡家的粮!诶哟,没了一个杨珣,又来一个假国舅,长安内外,还要不要人活哇!”

“怕是难!”赵家的下堂婢闻声赶来,匆忙拔刀相助,“这骚浪蹄子不知如何蛊惑殿下,把我们赵家堂堂名门闺秀打出门去不说,连段孺人都被她踩在脚下!段家的老夫人倒得去给她赔礼请罪!攀了高枝就连朱门大户都招惹不起,还用说咱们这群平头百姓?”

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正该就地处死,反正法不责众!不知谁领头,谁做主,四面八方挤满愤怒的面庞,一重又一重的暗器争先恐后。杀死那个叛徒!一个杀人犯的种,也配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列位!可看清了,这是画皮的妖魔,是地狱的恶鬼,是放浪的妓女,是叛国的奸细!!诛杀她!为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起动手!!为了大梁,为了陛下,为了荣王殿下!杀了她!用街边的石块,砸破她那张虚伪假面;用我们粗粝生茧的手,夺回她那些僭越发饰;推倒她,掩埋她,用狗血、用污水将她封印!妖女啊,还装什么楚楚可怜!!站起身来,现出原形,接受我们公正的裁决!!

利剑被踢远,龙纹玉佩碎了。

滑落额角的血被冲淡,腿骨深处,灵魂深处,什么魔鬼重新复苏。周遭蒸腾起的那些个眉眼,火辣辣、苦兮兮,滚刀割着肉。是一圈桀桀低啸的秃鹫,是引吭高歌的豺狼。是前日范府里诸位官爷,是何优喜口中后院闺秀,弥湘信里阖宫众人。是整个长安城。他的长安城!段朱氏快步闯入,踩塌朝闻院正堂;熙昭仪一挥衣袖,乐福斋里弥勒佛就放出万丈灼热光芒;不知何处的山匪鼓吹着大风,十五亩烈火连片烧旺;落花庵春光不再,禾苗旱死在路上。

因为她。

封了口,堵了心,别去辩解!欺世盗名的是她,自欺欺人的也是她。孑然一身一个四无丫头,多生贪念,多养私欲,还想借那金装玉裹的佛,摇头晃脑也做尘世的菩萨……她也配!!她本是罪人哇!监义院的逃犯,李家村的耻辱——她活该火烹油炸,永世不得超生……她正在死去,化成灰烬,从里到外消磨个干干净净!狼牙凿穿了掌心,龙纹玉佩在血洞里淌着泪。她扑上去:冰凉,冷漠,她抓着自己的心脏。破了窟窿,小玩意儿鼓动喷涌,浊气当头浇落,她李木棠的血本自如斯腥臭。——那么杀了她啊!割开她的喉管,剜出她的眼睛,剖检看看她到底是怎样豺狼虎豹!掀起她的创口,剁碎她的脊骨,称重瞧瞧她到底值几两碎银!

为什么,那些无辜的正义,却反而退避三舍呢?

金贴银匕首握在手中,黑夜随即矮了,火焰摇摇晃晃。她是地府脱逃的恶鬼,刚刚爬出自个的坟茔;甩脱了污血,再冲破封印,她仅仅站起,靠一把匕首,就好像使出一招法天象地。张牙舞爪,先将哪个……吃干抹净?杏仁眼圆睁,四射溢出金光;干瘪的双脚升起,莲座渐渐具象。蝼蚁般的信众,潮水般两面散去。红橙黄绿各样面庞低垂遮掩——不是猎户,并非罪人,一张张、一片片,是李阿蛮惶恐伏低的身躯。

杀死她,是她自己。

她不过是个四无丫头,手无缚鸡之力。

穿越人海,童昌琳追着金吾卫到了;湛紫扶小邵挤过来,各自都挡在她身前。官老爷,是这群暴民不识好歹,抬出照妖镜来将我拆穿。官老爷,是我无辜在此吃苦受罪还见了血,为我主持公道,不能将他们轻饶。

她本可以这么说。身前众人本要如斯状告。可那领头的队正,浓眉、方下颌、胡茬,是兴龙帮的故人。赵老二闻讯而至,不由分说,就要信了她一面之词。可这是事实么?兄长的死罪名副其实;丰安的那一夜至今面目模糊;她难道不是真切地利用过晋郎,有些时候甚至为虎作伥。天道坦荡,不是她作孽在先,为何人人都对她喊打喊杀。都是与她素不相识的行人,官老爷,何不听他们公正一言?

她不要道路以目。是非对错,今日她便要说个清楚。爹死了,娘死了,阿兄死了,无人为她辩驳。可是阿蛮啊,别怕。毋需自证清白。他们在阴曹地府请教过判官。

阿蛮,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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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无罪,所以罪不可赦;因为她不幸,所以不可善终。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一个卑贱如泥的丑角,如何能有逐风而去的自由。反抗被视为对命运的嘲弄,努力被定义为对出身的背叛,她的闪光应当炸成烟火,阖然远逝,不留下吉光片羽,遗落在滚滚红尘。春天不会记得她,故乡不会记得她,她是出意外,是个过客,她是虚构的传说。

可是戚晋记得。因为记得,所以连带他自己,也几近鲜活。

穿越凡尘俗世,有东西裂空而来,将周遭视野击个四分五裂。母亲只是一幅画,长姐只是一段字句,她们远了,小了,模糊又陌生,是刻意为之的骗局。他的脑袋膨胀,他的重瞳膨胀,麻痹的血液向外扩张。站起来,从他栖身的这页纸张;向前,向后,再挖个洞。唯一的主角要逃跑,这本书猝而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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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郎。”

“晋郎?”

“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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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多准备了一只瞳孔。赤条条的生命,从原点,与她相连。她粗野,所以高贵;她愚蠢,所以智慧;她丑陋,所以艳丽;她怯懦,所以英勇。她光芒万丈,是他最原始的呼吸与灵魂。他和她,她和他,原来有如出一辙的笑容,和不约而同的悲哀。他们是四无丫头。他们不再是四无丫头。

因为她;因为他。

犹豫不决的是他,自欺欺人的也是他。各样声音掀翻了范府灵堂,皇帝在昌德宫笑得爽朗,中书令家森严的大门拔地而起,困住秦秉方不怀好意的眼睛。朱家要她死,段氏要她死,太常寺卿、中书令……各家都有自己的女儿,不能与她一起呼吸。皇帝成心张冠李戴,长姐为其建言献策,母亲最后号令,鸣锣出兵。

他的世界,他的亲人,要将她蚕食干净。那么古灵精怪一个阿蛮,那么英勇不屈一个阿蛮,那么孜孜不倦一个阿蛮,那么得意忘形一个阿蛮。他还不曾得见她纵马飞驰的英武,未曾满足她欲擒故纵的娇憨。她的小手很冰,她的骨头太细。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姑娘,贪睡贪嘴贪财还贪欢。有时矫情,有时狡黠,她不服输,喜欢说大话。她的字很丑,她的手很笨。亲手绣的丑荷包就挂在他腰畔。她亲缘福薄,守不住财。无从摔碎一只桃红发带,还系在他的发间。

这样的阿蛮,要死了……么?

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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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这扇门!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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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三娘的儿子,只剩最后这么一线生机。

昨日叩开京兆府大门,有人曾传授三娘锦囊妙计。她依计在此埋伏,等一场惊马,下马车来腕悬金镯的便是她仇敌。“如若万一,教她走脱……”放入手中,其后有一把匕首,“三娘,好好想想。李木棠和你儿子的命,哪个更重?”

先一次划开了自己的手,这一次,她要刺穿敌人胸膛;为了她的儿子,她毕竟是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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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有自己的娘。她要去找自己的娘。问一问世间之人何以这样惨烈地对待别家儿女,问一问血脉亲缘是否反隔起森严障壁。她要回陇安,睡在娘身边,也生了根,长出花来。脱去长安俗世繁华,一年四季,简单地变换凋谢——足够了,只要在娘的身边。

她几乎立时如愿。

平地一声怒吼,炸空再一声惊呼。猝而回头,湿漉污臭的乱发遮去仅存无几的视野;血腥味骤然弥散,却并非她额上伤口。

身前横一条臂膀,一把尖刀堵在童昌琳手中——

遮天蔽日,今日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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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耳热烈滚着血。九尺高的燕人问:“荣王的相好,是你?”她掉下床。一把尖刀,从她的手里,扎在那燕人骗子胸口。他吐血,好多好多的血。头发拽得生疼,擦过满地大雪,烧成焦炭一个丰安县令,黑漆漆俩眼睛直愣愣朝她看。第一个是法曹,斩断了条胳膊,血花纷扬飞落在她眼前,断臂冒着热气,连周遭的雪都化去;第二个年轻人的脑袋,旋即抱在她怀里;第三人开膛破肚,她没瞧见,只听着多利世的解说,而后那把尖刀,不急不缓,走向她自己。

他们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她也死了,死在一场大雪里。那么多绝望的沉默,间或迸发的哀嚎,此时此刻集成一束闪电,从脚底、击中她天灵。迷雾统统散去。前世的记忆忽而复苏。她死过,还当一直死着。却是那县令死了,法曹死了,年轻后生死了,不知名姓的也死了。马麟死了,小方死了,朱戴死了,今日童大哥,也要死了。血海倒流,红色的血、滑腻的血、湿淋淋的血、灼热的血、跳动的血、要淹没她的血。她从不曾醒来,临死之前,只是有此大梦一场。否则何以不远处大理寺卿郑邑那三品官服上,顶着的是多利世青面獠牙一颗脑袋?

“李木棠,宣清长公主贴身婢?”多利世向前一步,一如既往的字句含糊,听不清楚,却端的咄咄逼人,“去年九月初一,荣王府段孺人亲自报案。宣清长公主殿下不知所踪,疑为奸人所掳。尔身为贴身婢,缘何在此?长公主殿下,如今安在?”

“公主早和亲……”

童昌琳才夺下刀来,按着葛三娘脱口就应。有一瞬间多利世嘴角低扬——这便是入其彀中:“和亲燕人的分明是大行皇帝之女襄安公主,莫在此张冠李戴,信口雌黄!此婢分明就是诱拐长公主之嫌犯。左右,还不拿下?!”

金吾卫军容肃穆,不声不响就已将他们层层包围。民怨沸腾不值一提了,小邵与童昌琳又如何能对自己人刀剑相向?

上牙打下牙,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地响。有只尖嘴耗子,正咬着那最柔软的地方。

李木棠大抵终究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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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闯出一条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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