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伸低低应了一声“嗯”，继而垂首解释：“陛下有所不知，昨日柳相抵达军营之后，臣即刻差人引领他前去遴选士卒。谁料想，那被挑中的一干人等，竟因职分调配起了龃龉，当中两人更是毫无忌惮，当即便拳脚相向、扭打作一团。虽说军中偶有摩擦，算不得罕事，可毕竟事发军营……”

话说至此，公西伸言辞渐顿，面露难色，似是难以启齿。

皇帝心领神会，神色平和，缓声道：“人多之处，矛盾在所难免。故而，关键在于妥善化解矛盾，息事宁人。”

公西伸听得这话，心头无奈，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再度抱拳禀明：“陛下圣明，柳相起初亦是这般筹谋安排的。他令那起争执的二人皆担了管理之职，本欲平息事端，谁料后续二人仍是争斗不休，臣实在无计可施。”

“陛下，此事说到底，终究是利益二字作祟。柳相许下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易地而处，若臣置身于那些士卒之列，恐也难捺争逐之心，毕竟世人谁会嫌囊中钱财丰裕呢？”

“可陛下，军中自有森严纪律。”公西伸上前一步，神色凝重，拱手作揖，沉声道，“他们既投身我玉龙军麾下，便当严守军中规矩，否则日后这万千兵马，该如何约束整饬？”

皇帝闻听此言，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唇畔逸出一抹轻笑，声线略带调侃：“公西爱卿，你这番话，未免有些迂腐了。平心而论，若一个人连自身利益都不晓得去争取，置身所在群体之中……”

皇帝稍作停顿，摇了摇头，咂咂嘴道，“啧，总归他们此举，并无大错。爱卿也莫要一味揪住此事不放，为人处世，有时需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他们此番行事，于你而言，未必就毫无益处吧。”

皇帝这一番话，恰似洪钟骤响，撞破公西伸心间那团混沌迷雾。

他略作思忖，面露犹疑之色，再度拱手问道：“陛下，可若是人人皆如此行事，长此以往，军中怕是乱象丛生，难以管控了吧？”

皇帝仿若听到了什么诙谐趣事，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却突兀地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

身旁侍奉的太监神色一紧，疾步上前，双手稳稳托着一个雕花端盘，盘中盛着润喉糖果，毕恭毕敬地递至皇帝身旁。

皇帝缓了缓气息，待咳嗽稍歇，抬手从中拈起几颗糖，放入口中，喉间那股干涩刺痛之感才渐渐平复。

公西伸见状，面露关切，轻声问道：“陛下这是……”

皇帝摆了摆手，长舒一口气，叹道：“前日朕与柳相同赴军营巡视，不慎着了风寒，当夜便病倒了。也不知柳相眼下状况如何，爱卿今日可曾见过他？不妨与朕说道一二。”

皇帝靠在龙椅之上，神色略显疲惫，目光却仍透着几分锐利，静静等待着公西伸的回应。

公西伸微微躬身，双手交叠于袖间，沉稳回道：“陛下，柳相瞧着身子骨康健，面色红润，眸中神采奕奕，全然不见病容之态，精气神十足。”

皇帝眉间一蹙，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即逝，继而神色恢复如常，轻声叹道：“倒也是，他自幼便体格硬朗，鲜少患病。”

公西伸垂首，一时语塞，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往昔亦是龙精虎猛，体魄极佳，奈何遭逢那般变故，才致使龙体欠安，落得如今境况，实在令人叹惋。”

言罢，面上满是惋惜之色。

皇帝摆了摆手，苦笑道：“诶，爱卿此言差矣。身子偶有小恙，悉心调养一番，总归能慢慢复原，当下朕忧心的，是你们这些肱股之臣呐。”

话至此处，一阵咳嗽猛地袭来，皇帝身形微颤，抬手捂嘴，“咳咳……”那咳声急促又剧烈，仿若要将肺腑震碎、咳出一般，直憋得双颊泛红。

缓了缓气，皇帝抬眸，似是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自柳相归来之后，爱卿好似从未与他有过往来？爱卿难道就无心结交一番？”

公西伸闻此，神色一凛，忙单膝跪地，垂首恭谨道：“臣不敢。柳相乃罪臣之子，身份敏感，臣若贸然亲近、明目张胆与之往来，恐朝堂之上流言蜚语骤起，无端生出事端不说，于柳相而言，亦是招惹麻烦，倒不如维持这平淡之交，臣以为如此便足矣。”

皇帝静静听完，心中五味杂陈，目光幽深难测，沉默片刻，转头对身旁侍奉的姚荣吩咐道：“给朕倒点水来。”

姚荣闻声，不敢有丝毫懈怠，疾步上前，双手稳稳端起早已备好的茶盏，呈至皇帝跟前。

“陛下。”姚荣轻声唤道。

皇帝“嗯”了一声，接过茶盏，仰头连饮数口，滚烫的茶水入喉，似要驱散那股咳意。

彼时，公西伸忽觉周遭空气燥热难耐，仿若置身三伏暑天。

抬眸望去，窗牖明明大开，却毫无一丝凉风灌入，闷热之感依旧如密网般将人紧紧裹缠，不得脱身。

正烦闷间，耳畔传来一声低语：“那柳相，实非罪臣之后，你与他往来，无需这般谨小慎微、刻意疏离。该有的礼赠莫要省去，行事周全些，免得落人口舌，平白遭人指摘。”

“诺。”

公西伸垂首，拱手应道。

座上皇帝轻“嗯”一声，须臾，缓声而问：“朕闻军部与检察院龃龉不断，欲听卿肺腑之见，卿可直言。”

公西伸乍闻此问，身形微微一滞，眸光轻闪间，旋即恢复常色，满不在乎地拱手再拜，朗声道：“陛下恕罪，臣适才已然禀明，满心只牵挂玉龙军诸事，旁的纷争，臣实未挂怀。”

皇帝微微颔首，神色平和，却语气温煦依旧：“朕知晓卿意，然此刻朕难窥军部众人所想，唯能从卿这儿探探端倪，还望卿不吝赐教。”

公西伸面上一窘，抬手挠了挠头，颇有些不自在，嗫嚅道：“臣……臣有何可听之处？既蒙陛下垂询，臣自当如实而言。”

言罢，抬眸，目光悄然望向龙椅之上，皇帝见状，轻点下颌，以示鼓励。

得了示意，公西伸心下稍安，便不再拘谨，侃侃而言：“回陛下，此事本末，臣实难详知。臣往昔效力军部，彼时军部、检察院之间便小有嫌隙。彼方常斥我军部将士不守规矩、品行堪忧，恰似凭空而降之污名，我等血性男儿，怎堪受此折辱？一时激愤，便起了冲突。”

说罢，似是忆起往昔热血，眼中微光隐现。

皇帝微微倾身，“哦”了一声，继而道：“卿所言，可是随先皇征战之时？此事朕亦有所耳闻，彼时双方年少气盛，行事冲动了些。然今朝之事，相较往昔，性质大不相同。朕且问卿，若卿如今仍身处军部，当作何应对？”

公西伸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躬身一揖，无奈叹道：“陛下明鉴，如今军规森严，远非昔日可比，行事掣肘诸多，实难同往昔相较。”

皇帝听罢，眉峰微蹙，稍作思忖，旋即沉声道：“既如此，朕已知悉。卿可还有事要禀？若无，便先行退下吧。”

其声落定，公西伸当即起身，长揖及地，恭谨回道：“陛下，那臣便先告退了。柳相此刻尚在臣处未归，臣须得亲见柳相离去，方能安心处置他务。”

皇帝闻言，眉梢再度紧拧，目光锐利如隼，问道：“柳相怎会还在你那儿？所为何事？他竟无意回府？”

公西伸面上一红，颇为窘迫地拱手解释：“陛下恕罪，是臣执意挽留。柳相难得前来，臣思忖当邀其入座，与众人一道叙谈一番，再论其他。”

皇帝轻“嗯”一声，便没了言语，缓缓阖上双眸，似在养神，又似于心底暗自筹谋。

公西伸瞧着皇帝这般模样，心下明白此间已无自己戏份，遂悄然将座椅归位，步履沉稳，退出殿外，径往玉龙军军营折返。

“陛下，奴才能为您做些什么？”

姚荣待公西伸离去，趋前轻声问询。

见皇帝毫无回应，仿若未闻，依旧维持原态，姚荣便识趣噤声，不敢再多言语。

公西伸刚入军营，便有小兵迎上前来，急切问道：“公将军，陛下与您都谈了些啥？”

公西伸只淡淡“嗯”了一声，神色未改，朝方才议事之处走去。

那小兵讨了个没趣，满脸尴尬，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一旁将全程瞧得真切的组长，见状眉梢一挑，低声呵斥：“往后莫要再向将军问这等话，好生站你的岗！”

声如洪钟，冷不丁将小兵唬得浑身一震，待小兵惶然转头，看清是组长，忙不迭端正站姿，噤若寒蝉。

组长见此情形，微微颔首，未再多言，端起水囊轻抿一口，寻了处荫凉地歇脚。

身旁小兵心有不解，趋近一步，拱手问道：“组长，缘何不可向将军问询那般话？”

组长抬眸，淡淡瞥他一眼，缓声道：“瞧将军方才步履匆匆，神色焦灼，显是心急如焚。此刻冒昧相问，非但得不着回应，反倒自讨没趣，莫如缄口不问，你说是也不是？”

小兵垂首，细细思量，觉组长所言极是，便不再追问。

公西伸踱步回到原位，目光在人群中梭巡，寻见柳盛和正与贝良策等人聚在一处，神色安然，便未上前搅扰。

实则他二人方才才与柳盛和碰面，此前一直候于旁侧，未敢唐突。

“柳相，那群小兵莽撞，不懂规矩，还望海涵。”贝良策欠身致歉。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