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痛恨的其实还是自己。如果说有这么一个按钮,只需要按下它,那么你和你最讨厌的人都能得到一百块,林牧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按下去——那样他就有两百块了。
“你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
刘心雨用胳膊肘怼了怼他。林牧回过神,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觉得你很有趣,在学校里应该会很受欢迎。”
“那是。”刘心雨用手一撩自己几天没洗的油腻腻的头发,“本姑娘可是魅力四射,人见人爱。”
这话从一个……嘴里说出来,还真够怪的,但好像又没错,林牧心想。
然而林牧还是没有回答问题。刘心雨追问个不停,“你说啊,你大学四年是不是天天躲宿舍里打飞机了?对着朋友圈里的漂亮女同学打了四年是吧?”
“哪有。班上四十来个人就四个女生,跟她们也就是知道名字的关系,加了好友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刘心雨哀嚎了一声,“僧多粥少啊。那你打没打,你老实告诉我?”
“没打啊!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
林牧被她气笑了,心想这算是职业病吗,在这种问题上这么执着。刘心雨则是瞥了他一眼,满脸的狐疑,犹犹豫豫地“哦”了几声,“那你大学四年都在干嘛?”
“我……追逐自己的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啊?”
问得真刨根问底啊,干脆把底裤的颜色直接给她看好了,林牧心想。但他觉得厌烦吗?才不会的,活了二十多年了,有谁像眼前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女生这么询问过他吗?尽管知道对方并非对自己好奇,仅仅是想通过自己去了解她不曾接触过的世界,可她是在真实地询问自己啊。
她问,你的理想,是什么?
林牧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水雾顷刻间就蒙上了他的眼睛。他装作头皮痒,挠了挠头,其实是用右手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刘心雨看见。同时,他尽可能装作不在乎一样,用最随意的语气讲述着,好像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啊突然好饿一会儿要吃什么”之类的无所谓的话。
“写作呗。我想当个作家,还挺有意思的。”
对他而言,那岂止是“挺有意思”。那是他唯一自由的时刻,是他创造出来的第二个世界。
是他苦苦追求的向往的信任的毫无保留的——意义啊。
刘心雨似乎没听出他声音里带有的一丝哽咽,又或者是装作没听到,“那你有什么作品吗?”
“呃,有一篇得了优秀奖,有张证书……还有一个剧本得了个入围奖……”
“你不可能只写了两篇作品吧?其它的呢,成功了吗?”
林牧摊开手掌,比划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成功了你就不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我了。”
刘心雨嘿嘿笑了笑,林牧也笑了笑,眼前的水雾却越来越浓。他垂下脑袋,刘海遮住他的眼睛,他搓揉着自己的手指,“没成功啊。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事无成的那种。”
“你小子还挺悲观哈。”刘心雨安慰道——至少她认为这属于安慰的范畴。她甚至不肯说上一句“加油,未来会更好的”,仿佛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预知到了贯穿林牧人生始终的巨大失败,于是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劝他早点接受。
林牧突然不想再说自己了。他说了这么多,可对于对方,除了名字以外,他全都一无所知。所以他问:“你呢?”
“我?”刘心雨抖起了腿,“就那样呗,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就出来了,嘻嘻。”
“那你是怎么变成……”林牧斟酌着用词,想找个尽可能委婉的说法,“……怎么变成了一个红尘女子?”
“小处男说话还挺文雅。”刘心雨嬉皮笑脸的。
林牧无语了,反驳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认为,无论男女都应该保持贞洁,把清白留给最爱的人。”
看着林牧一脸认真,刘心雨突然不说话了。是自己说错话了?林牧心中一惊,这句话对谁说似乎都可以,但是对于刘心雨而言,似乎……杀伤力有点大了。
但刘心雨只是沉默片刻,又突然笑了起来,说:“嗨,那种东西对我不重要啦。我就是想要钱呗,往床上一躺,腿一张,等个一时半会儿的,钱就哗哗的来了,多好啊。哎小处男,要不要我帮帮你?带你感受一下那种感觉?很舒服的哦?”
刘心雨没有化妆,容貌不像是以前林牧见过的那股浮夸模样。她面孔清净,稚嫩仍未褪去,齐刘海垂到眉毛,黑色的直长发垂在身后,宽松的白衬衣则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那副模样就像是邻家小妹在问“哥哥你打球累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拿瓶水。”无论如何,都很难把那样的话语与这样一张脸孔结合在一起。
林牧静静地看着她,扭过头,说:“我宁愿相信你是真的经历过巨大的伤痛,迫于无奈才做这样的事,也不愿意相信你为了钱而甘愿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
他短暂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一想,我又有什么资格诅咒你经历那样的痛苦呢?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但是不要再跟我说那种话了。”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刘心雨的声音传过来,轻飘飘的,“反正你瞧不起我呗。也是,像你这种所谓有理想的人最瞧不起我这种人了。那次凌晨三点我敲开你房门,你脸上的厌恶可是毫不掩饰啊,哈哈。”
人与人的交流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在有意或无意的只言片语中,两个人便分道扬镳,甚至在人生的剩余时光里彼此敌视,把对方想象成自己最大的仇人。即便是最亲近的人都可能如此,又何况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里,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了,静静地靠墙坐着。
今天的夕阳大得不可思议,几乎要将整片天空都吞没,只有半轮还挣扎着不愿沉入地平线。似乎有人在挥舞着双手朝它奔跑,不知是祈求它不要沉沦,亦或是想要吞食这垂暮的日。
“我该回去了。”林牧率先打破沉默,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留下呗,”刘心雨说,“我昨天不跟你说过了吗。团结在一起,活下去的机会更大一些……还是你宁可一个人待着?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林牧没想到她还会跟自己说话,甚至唱起了歌。他捏着门把手,在原地驻足片刻,说:“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争取一次性搬过来……最好是你能来帮我,不然我估计还得多跑几趟。”
“哦,好。”刘心雨的声音没有变过位置,她似乎还是坐在地上,“好了你就敲地板,我就上来了。”
“嗯。”
又是长久的沉默。林牧问道:“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刘心雨似乎笑了几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林牧也轻轻笑了笑,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
咔哒一声轻响,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