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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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最后一年,八月。
破旧的北极星座钟“咚”的一声闷响,显示时间来到了下午四点半。这时候,夏日里太阳最毒的时刻即将过去,铁盆里的水已变得温热。何飞在木质大门上插上一道门栓,然后返回到院子里,脱下沾满泥土的背心和裤衩。不到一分钟,他已经赤身裸体地蹲在了大盆边,准备进行一次痛快的露天温水浴。
何飞生在S省的一个农村,村子不小,但由于地处三镇交界处,无奈成了典型的三不管。偌大的村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晴天一走车,后面就自动形成一条沙尘暴尾巴;若是到了雨天,走路得穿高帮雨靴,自行车一般得骑到人身上,汽车开进来那就不要打算出去。进出不便,村子如同广袤平原上的一处孤岛。因为地处偏僻,也没有领导上心搞形象工程,整个村庄显得破旧不堪。有点钱的人在城里买了房,就很少回来,家里穷的,则指望下一代有出息,逃到外面去。出息小的进县城,出息大的进省城,再大点进入北上广深或出国。农村里,净剩下些活动不便的老弱病残。
村里人少,搞浴池不挣钱,所以一年四季的洗澡问题得自己解决。个别条件好的安上了太阳能,剩下的,则靠天吃饭。
何飞的家就属于后者,冬天的时候,只能骑个破自行车咯咯哒跑到镇上,半个月洗一次。到了夏天,则是在院子里放一大铁盆,灌上井水,让最毒的太阳晒一中午,待太阳即将西斜,水温最高的时候洗个温水澡,虽然简陋,但那感觉不次于泡了一次温泉。但就算是这样物美价廉的洗澡方式,整天和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民也懒得天天去做。日复一日,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没什么不妥。但这次不一样。
村里电话亭传来了信,下午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要送来,这是何飞人生中第一个“高光”的时刻。父母一早就去镇上买喜糖、茶叶和鞭炮,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何飞一个人。他昨天刚洗完澡,“理论”上讲今天是不用洗的,可在这特别的日子,理论还需要联系一下实际。
何飞试了试水温,正好,他用手捧起水,弄湿头发。拿起提前放在脚旁的洗头膏,狠狠地挤了一大把,迅速涂在头发上,刚搓了两下,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何飞家吗?”
何飞头上满是泡沫,闭着眼低着头,“是的,你是哪位啊?“
“我是镇上邮局的,有你的邮件。”
何飞知道是通知书来了,顿时心跳加速:“您好老师,能不能等一下,我正洗澡呢,等五分钟可以吗?马上就好。”
“等不了呢”,邮递员语气有些不耐烦,“还有好几家要送呢,时间不早了,路也不好走。你既然在家,过来签个字就行。”
何飞没想到会以这种“赤”诚相见的方式接到通知书。他趿拉上拖鞋,双眼被洗头膏刺激得睁不开,只能靠着感觉朝大门口方向摸去。邮递员在等他开门。
“您好老师,门就别开了,我没穿衣服,”何飞抱歉地说道:“您塞过来可以吗?”何飞家里的大门已有些年岁,缝隙很大,确认单和通知书可以轻松塞进来。何飞勉强睁开半只眼,签好字,塞回去,邮递员赶忙捡起确认单骑车离去。
此刻何飞手里拿着的,便是期待已久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既薄又轻,印刷质量一般,略显寒酸。但是何飞捧在手里,感觉它的分量很重。他知道,它就像一封邀请函,有了它,生命将翻过一堵高墙,看到和以前完全不同的风景。
破旧的大门内,何飞光着屁股,憧憬着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