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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医院,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节奏。不久之后,透析室的一位女医生休产假,李主任点着名让何飞去透析室顶班。
“年轻人嘛,各个岗位都要锻炼锻炼,对以后的成长有好处”,李主任边说边捶捶自己的腰,同时意味深长地看着何飞,“唉,腰间盘突出经常犯,还不知道能干到什么时候喽”。
无论病房还是透析室、门诊,都属于肾内科医生的岗位,互相之间轮岗也是常有的事,何飞自然是听从安排。
半个月过去,何飞逐渐习惯了透析室的作息规律,在这里,虽然来得早,走的晚,但清一色透析的病人,病种比较单一,也没有病房那么多繁冗的文字工作。每天两班透析病人,一早一晚以及中午上下机的时间是最忙的时候。而上下午的几个小时,病人上了机透析的过程中,则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又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病人都上了机,何飞查完了房,护士把灯光调暗,所有的病人都平躺在床上,有些在摆弄手机,有些在听歌,有些则起了轻轻的鼾声,整个透析室十分安静。间或,某个病人翻身压住了透析管路,机器会发出嘟嘟的报警声,护士会第一时间过去,梳理下管路,解决好了问题,透析室内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但每当到了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宁静总会被5床的杨大爷打破。
杨大爷家在乡下,种菜为生,老伴早早去世,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国家规定的每次透析时间为4个小时,但杨大爷为了赶上中午回去的车,每次都不得不提前半小时结束。护士似乎也习惯了他早下机,每次都提前把东西准备好,只听他的一声招呼。
何飞坐在护士站电脑前查找一些资料,护士长轻手轻脚地巡视病人,这时候,正在下机的杨大爷叫住了她。
“护士长,能不能麻烦你,把我的透析时间调到下午去?”
护士长皱皱眉,声音也不自觉抬高了,“大爷,您不是上个月刚从下午调到上午来吗?怎么又要调到下午?”
杨大爷不好意思地说道:“唉,家里有事,我没办法啊。”
护士长面露难色:“这个......我只能看看排班表再说。您也知道,调时间不是光您一个人的事,得和别的病人商量。”
杨大爷放低声音,拘谨地说道:“这个我知道,我也是......唉,麻烦您了护士长。”
护士长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知道他独自抚养女儿,家里确实很困难,而且,调到下午,他就不用早走半小时,可以保证透析的充分性,因此,还是想着尽量帮他一下。她走到护士站,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堵墙。墙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排班表,上面写着每天上下午透析病人的名字。
经过和下午病人艰难协商,杨大爷终于如愿,调到了下午透析。
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只过了一周,杨大爷又强烈要求,把透析时间调回到上午去。
这次护士长不干了。“杨大爷,咱这一个月的时间,调了两回了。我和跟您共用机器的病人也说了两回。第一次还好说话,第二次人家就有点不满意了,这刚过了一个星期,再调,人家肯定不愿意啊。”
杨大爷低着头,语气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我知道护士长,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也想下午透析,四个小时能够保证,可是,家里真的情况特殊......”
护士长说道:“大爷,透析病人家里都比较困难,咱们不能只顾自己,也得为别人想想,对不对?”
杨大爷唯唯诺诺地说道:“是的,是的,护士长,我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要不然,我去和上午透析的老弟说。”
护士长说道:“你不要去,老洪脾气不好。”
“那...那...,要不然,能不能换成二、四、六?”杨大爷的声音更低了。
护士长笑了一声,“杨大爷啊,调一个人就够我喝一壶的了,您还想着四个人一起调?”
杨大爷闭了闭眼道:“好吧,我也知道我的事比较多,既然调不开,我家里事也不敢耽误,那我就一周少透一次或两次,没办法啊。麻烦您了。”
护士长又气又急地说道:“杨大爷,您现在尿量基本为零,对您来说,一周三次透析已是最低标准,不能减少!”
杨大爷叹气道:“我真的没有办法......”
护士长终是刀子嘴豆腐心:“唉,算了,我再去找老洪谈谈,行不行的我可不敢保证啊。就算行,咱们可说好,事不过三,不能再有下一次了。”护士长说罢扭头离开,剩下杨大爷在后面连连作揖道谢。
护士长在陪了许多个不是之后,终于说服了老洪,杨大爷又如愿回到了上午透析。
护士长明白,如果不是真的有困难,他绝对不会把透析时间改来改去,而且花一样的钱,还比别人少透析半个小时。杨大爷的调班风波总算过去,大家都不再议论他,可是没过几天,护士小徐又向护士长提起了他。
“护士长,您猜我刚才在杨大爷放药和病历的布包里发现了什么?一个胰岛素的包装盒!”
护士长有些惊讶道:“他没有糖尿病啊,带胰岛素干什么?”
小徐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我问他了,他支支吾吾地,只说是装错了。我又问他在哪儿装的,他竟然说是捡到的。我想,他会不会是不想活了?用打胰岛素的办法寻短见的,咱可听说不止一回了。”
护士长点点头,把小徐的看法告诉了何飞。
何飞边听边点头说道:“长期血液透析的人群里,出现抑郁症甚至产生自杀念头的比例确实要高于一般人群。但是,无凭无据的,只凭一个胰岛素包装盒,不能贸然确定他有种想法。我想,咱可以找个机会了解一下,看他是不是真有轻生的念头,如果有的话就及时干预。”
护士长说道:“正好,医院工会刚拨了一笔款项,专门用于救助困难透析病人。我想趁这个机会,到几户比较困难的病人家里走访一下。就把杨大爷家也列入其中吧。”
经过全科的讨论,最终确定了几名比较困难的透析病人。何飞、护士长、护士小徐,分别作为医生和护士代表,到选定的困难透析病人家中进行慰问。小徐拿出困难病人的通讯录,不禁愣了一下神。
“护士长,杨大爷不是说他住乡下吗?这上面怎么显示他的住址是**街道**小区?”
“是啊,他明明是住在城里,为什么非得说住在乡下?而且还说,为了赶车,每天不得不提前下机?”护士长也有些疑惑。
何飞说道:“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护士长又仔细看了一遍通讯录,“这个地址是3年前他刚来透析的时候留的,也可能现在搬家了。明天他来透析的时候,跟他核实一下。”
核实的结果,杨大爷现在仍在城里住,那个地址是正确的。
某个周二的下午,何飞、护士长和小徐来到了杨大爷所在的小区。这个小区是典型的老破小,连个围墙都没有。杨大爷的家住在其中一栋的顶楼。
何飞三人进入杨大爷家内,地上铺的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枣红色小块瓷砖,客厅仅一个小窗和外界相通。灯光打开,仍显阴暗。客厅面积很小,一台电视,一张桌子,几个矮小的凳子,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空间。杨大爷招呼三个人坐下,往桌上的三个纸杯里倒水。桌子另一端,一袋崭新的纸杯被撕开一角。
一阵寒暄之后,护士长端起一杯水说道:“杨大爷,您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吧?那怎么说一直在乡下呢?”
杨大爷叹了口气,说道:“孩子妈走得早,我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会什么技术,打工也没人要,一直在乡下住,种粮食,种菜。后来透析之后,我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完了,无奈只能跑到城里来,贩卖点青菜,勉强能够孩子上学和自己吃药、透析。”
“看来您真是够辛苦的。不过,为什么您透析的时候每次都要提前半小时下机呢?”护士长继续问道。
杨大爷回道:“我是让别人照顾这摊位,但十点半就已经开始忙了,不能一上午都麻烦人家。”
众人点了点头,既要治病,还要生活,大家亲身感受到了一个透析病人生活的艰辛。
“我能在您家里转转吗?”护士长说着站起了身。
杨大爷忙跟着起身,“您随便转,就是又脏又旧,没什么可看的。”
何飞和杨大爷来到他的卧室,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年男性居住的房屋,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散发着明显的汗腥味。何飞指着床头桌上的一盒烟说道:“杨大爷,您还抽烟?”
杨大爷忙道:“我就是有时候太累的时候抽一支,以后坚决不抽了!”
何飞想嘱咐一句更不能劳累,但并没有把这句苍白无用的话说出口。不劳累,他拿什么维持孩子上学,自己透析?
护士长和小徐来到杨大爷女儿的卧室,这间屋比杨大爷住的那间稍大,也要整洁一些,但同样十分简陋。粉色的被褥,廉价的化妆品,几张明星的贴画,包含了这位女孩房间的所有元素。小徐看着这间和她相差不大的女孩儿的闺房,不禁感到一丝心酸。
“护士长你看!”
顺着小徐手指的方向,护士长看到化妆品的旁边,放着两支胰岛素笔。
护士长拿起来看了一下,一只是长效的甘精胰岛素,一只是短效的甘舒霖。
她放下胰岛素笔,又看到化妆品的后面有个塑料盒,盒子里盛放着耳熟能详的药物:碳酸氢钠片、碳酸钙D3片、右旋糖酐铁片,药盒的下面,则是一个血糖仪,和一包未拆封的针头。目光继续转移到床上,她看到粉色枕头里侧,露出一红一蓝两个腕带的一角。她拿起腕带,床单上显露出淡红的血迹。
小徐瞪大眼睛说道:“这不是透析病人的腕带吗?”
杨大爷听闻忙走过来把腕带夺过去,“不好意思,闺女贪玩,怎么把我的腕带拿这里来了。”
“不光腕带,这些药你最好不要放在小欢的屋里,她看见有压力。”护士长埋怨道。
“是是。”杨大爷应承着,赶紧又来收拾药盒。桌面收拾一空,胰岛素笔和血糖仪显得特别刺眼。杨大爷抱着几盒药怔在那里。
屋内瞬间安静,小徐心直口快:“杨大爷,这两支胰岛素和血糖仪,您不要说也是捡的?”
杨大爷嘴唇紧绷,“你们不用管!”随即抱着药回到自己屋里,扔到床上,点上了一支烟。
护士长给小徐使了个眼色,“杨大爷,我们此次来就是来帮您的。但是,我们首先得了解下您家庭的真实情况啊......”
杨大爷的手哆嗦了起来,烟灰纷纷落到了衣服上。愣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是小欢的。这孩子可怜啊!从小就没了娘,又摊上个尿毒症的爹,自己,还得上了糖尿病。”
众人一片愕然。
杨大爷继续说道:“小欢得的是1型糖尿病,上初中就发现了,吃药不行,只能打胰岛素。”
又是一阵沉默,护士长拿出准备好的三千块钱放到杨大爷手里:“唉,这孩子......其实,更辛苦你了......这点钱微不足道,算作我们的一点心意了。”
杨大爷不住地点头,眼眶湿润,“谢谢护士长,谢谢领导......你们都是好人!”
车子开往下一家病人的路上,小徐感慨道:“这个杨大爷,有困难说就是,何必掖着藏着,说谎话骗人啊,害得我白担心了。”
护士长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他,杨大爷是个爱面子的人,自己得了尿毒症,总担心被人看不起。再让别人知道闺女打小就有糖尿病,以后怎么去找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