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用利尿剂、静脉降压药,稳定后用单硝酸异山梨酯静滴。大部分急性左心衰,在强心、利尿、扩血管之后,效果还是可以的,当然,尿毒症病人可能效果稍微差一些”。
何飞明白“稍微差一些”的意思,“如果她有残余肾功能还好,问题是现在,她每天的尿量基本为零。用药效果非常有限,最好的办法,不,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透析。”
刚刚进入值班室的沈兰馨凑到电话跟前说道:“主任,我刚问了疾控中心的同学,她说明天是周日,即使我们现在给她抽血复测,结果最快也得到下周一才出。”
何飞继续说道:“她目前的病情,如果不透析,别说周一,能不能撑过今天晚上都很难说。”
李主任说道:“我基本上了解病人的病情了,当然也能体会到你们的心情。但是,你们别忘了,T市人民医院的丙肝事件带给我们多么深刻的教训。如果她确定HIV阳性,在我们医院透析,传给其他人,你们想想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按规章制度办事。”
何飞默默放下电话。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打开,护士直接推门而入:“周洪霞,化验室通知危急值!”沈兰馨抢过危急值记录本念道:“肌酐1205umol/L,二氧化碳8.0mmol/L,血钾.........7.1mmol/L?!”何飞向沈兰馨说道:“你把家属叫过来。”
蔡小华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般坐在何飞身旁,她从何飞的脸上读到了不安,自己也愈发紧张起来。
“艾滋病那项的结果,是阴性的。”何飞先说了下HIV的结果。
蔡小华舒了小半口气,她知道何飞还有话说,没有做声。
“但是,你毕竟查过一次阳性,我们请示了领导,建议你再复测一次,不是送化验室,是送到市疾控中心,最权威的地方。”
“好好,那就赶紧查吧,花多少钱都行!”蔡小华急切地说道。
“抽血不难,问题是……结果到下周一才能出来”。
蔡小华愣了一下,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也就是说,我妈妈最快到周一才能做上透析?”
何飞闭着眼点点头:“是的。”
蔡小华急切地求道:“麻烦医生,能不能让他们快一些?我加钱也行,只要能快点拿到结果!”
何飞摇摇头说道:“这不是钱的事.............,我们也没有办法。”
蔡小华急的要流出眼泪:“那我们怎么办,医生?”
何飞也是满面愁容:“只有去省城传染病医院了,那里有专门为艾滋病患者准备的机器。即使不是艾滋病,也有阴性的机器可以使用。各种检查,结果出来的也快些.............”说话的时候,何飞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蔡小华。
“省城、省城......”蔡小华魔怔似的念叨着,离开座位,走向办公室门口。她双手发抖,拿出手机,拨着号码。
蔡小华用的是一种山寨手机,屏幕小,但声音很大,门开着,通话的内容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她拨出的第一个电话是忙音,随后便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第二个电话在等待了几十秒钟后,终于接通。
“哥,咱妈妈怀疑有艾滋病,人家这里不给透析,要我们去省城,你能来一趟吗?”蔡小华带着哭腔。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不太情愿的声音:“什么?去省城?唉,我早给你说过,咱妈妈这病,透析时间长了早晚会出现各种并发症,估计她这艾滋病就是透析传上的。你还坚持透!透!透!,现在怎么样?花了钱,还要受更大的罪!唉!”电话里的男人不停地唉声叹气。
蔡小华继续哭道:“可是你也知道,咱妈妈透析这一年,好了很多啊,医生也说了,她年龄也不是很大,身体重要脏器功能都还可以,如果坚持透析服药,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那还有很多越透越重的呢!还有很多突然就因为心脏病死了的呢。什么十年八年,那都是医生为了挣钱骗你的!不说别的,现在这个艾滋病怎么说?”
蔡小华哀求道:“哥,你过来一下吧,咱带着咱妈去省城!”
男人又开始唉声叹气:“小宇急性阑尾炎住院了我走不开啊,你嫂子一天八节课没办法请假。要不然,你问问大姐?”
“我打了,大姐电话无法接通”。
“那我说,小华,别怪哥不孝顺,这就是无底洞,什么时候算完?还不如,让咱妈妈安安生生地走了,不要天天受这个洋罪!”
蔡小华连哭带骂道:“你这是什么话?咱妈妈又不是绝症,也就是按时来透析,透析的人多了,只要坚持,活得都和好人一样,你们一个亲闺女,一个亲儿子,知道透析室的门朝哪开吗?你要不愿意过来,行,你给我一点钱,我自己带咱妈去省城!我一个人操持这个家,手头上实在是没钱了。”
电话里男人有些为难道:“小华,你也知道,我去年刚买的房子,首付都是借的,手里哪有钱?大姐那你趁早也别问,姐夫这两年生意不好,欠银行好几十万呢。你听哥哥一句,好自为之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蔡小华靠着墙一点点滑坐到地上,掩面哭泣。
何飞和沈兰馨在办公室里一句话不说,各自忙碌着,心情沉重。
门外的哭泣声渐渐减弱,停止,无声。几分钟后,门开了,蔡小华快步走到何飞面前:“医生,我们办出院,现在就去省城。我一边借钱、一边看病!”何飞沉重地点点头,沈兰馨默契地在电脑上打开周洪霞的病历,开始办理出院手续。
说话间,一位护士火急火燎地小跑过来:“15床周洪霞又开始憋喘,比刚才更厉害了!”
护士正在把床头摇起来,周洪霞双眼紧闭,张着嘴巴,呼吸深大而急促,监护仪显示心率118次/分钟,呼吸40次/分钟,动脉血氧饱和度下降到了80%。
何飞给旁边的护士说道:“再推40mg呋塞米!加大氧流量!”护士嗯了一声,调整了下氧气瓶,转头去拿安瓿。
何飞一直站在床尾观察着病人,面无表情。几分钟后,周洪霞稍稍缓解,蔡小华向着何飞小心翼翼地问道:“医生,我妈妈现在的情况,可以往省城转吗?”
何飞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病人存在明显的左心衰竭,不活动尚且憋喘,绝不能受大的折腾。”
蔡小华再次泪流满面:“医生,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妈妈这样一阵一阵的反反复复,我也跟着心惊肉跳,如果再犯一次......”
何飞转头看着蔡小花,轻声说道:“如果再犯一次,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半卧在病床上的周洪霞大口喘着气,抬起一只胳膊让蔡小华过去,费力向她说道:“小华,走......咱不看了...........”
蔡小华啜泣起来:“妈妈,我们得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这就给我哥打电话!”周洪霞猛然抓住她的手道:“别打!别给......那两个畜生......打!”
蔡小华想抽出手机,奈何周洪霞力气却出奇地大。蔡小华猛然趴到周洪霞肚子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两个护士早已看不下去,默默地退到了病房门口,沈兰馨也背对她们低着头,眼眶湿润。
一个坚定的声音传来:“把病房的CRRT机推过来!”沈兰馨和护士猛然回头,何飞正盯着她们,目光如炬。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开始准备透析液,准备管路!”护士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沈兰馨。沈兰馨轻声说道:“她的HIV...............”何飞向她摆摆手:“给她再抽个血,送到疾控中心复查。现在,准备器械,我要给病人做股静脉置管!”
何飞的话就像一阵风,瞬间将病房里沉闷压抑的空气一扫而光。所有人都把病人有可能感染HIV的事抛在了脑后,开始忙碌起来。
沈兰馨迅速打印好置管和透析的知情同意书,待蔡小华签好字,又迅速将置管物品准备妥当。与此同时,护士已将透析机、透析用管路和透析液准备完毕。
置管很顺利,半小时后,透析管路被周洪霞的血液染成红色,血液透析开始了。
何飞再一次检查了机器的参数,看了下监护仪上的数值,这才长舒一口气,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再次飘荡起浓郁的咖啡香味。
沈兰馨把一杯咖啡端到何飞眼前:“洗洗手,不热不凉,正好喝。”
此刻的何飞一身疲惫,咽干舌燥,一杯咖啡简直是人间美味。旁边的沈兰馨眼看着他如牛饮般几口喝完,有些不安地说道:“病人做上了透析,病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只是,到时候你怎么给主任,怎么给医院交代?”
“什么怎么交代?实话实说呗”,何飞喝完咖啡舔舔嘴,一脸的轻松和不在乎。是的,在生命面前,他觉得所有的事都渺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