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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看见女儿慌慌张张地跳上自行车,老方刚吩咐了一声“小锐,你慢点”,方锐的自行车已经窜出很远。

望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老方憨厚地笑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地处新疆南部塔里木河岸边的五一农场,夏天来得格外早。虽然才刚刚进入五月份,但已经让人感受到稍一运动,就要冒出一身的汗水来。清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广袤的大地上,天山支脉哈里克套山下、塔里木盆地边缘的五一农场,远山的白雪被红红的霞光映得白里透红。雪山上空,蓝色的天幕在霞光的映照下,暗红中夹杂着青灰色,犹如戴着面纱的少妇,给人一种神秘感。但这并不是她的全部,倘若揭开她的面纱,才能见到她的全貌:既浪漫又内敛,既真诚又坦率,既有贵族的浪漫又有温馨的气息,既有古典的余韵又有现代的雅致,举目望去,毫不眩目。这里的夏秋季节,虽然白天气温高,可一到了晚上,还要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才能度过那“早穿皮袄午穿纱”的夜晚。抬头仰望天空,万里碧空如水洗,让世间的万物都有一种洁净、亮丽的清纯,就连农舍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也因为天空洁净而不愿散开来,生怕一旦扩散开,就会污染了大自然的圣洁,只是呈螺旋状缓缓升起。

离塔里木河不远的五一农场机关办公大楼在阳光的照射下,发黄的墙体显得挺拔、伟岸。正面最上方的墙体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幅行书体标语口号用水泥凝固在上面,一看便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建筑物。虽然楼房只有两层,而且楼基是用砖块墙体却是用土坯建造的,可这在当时的塔里木河沿岸各农场里,已经算是比较好的办公楼了。尽管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狂风、沙尘暴和冰雹摧残击打,仍显现出挺拔的雄姿。楼顶上,那一行用铁皮剪好后焊在钢筋架上的行书“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五一农场”十二个大字不仅十分耀眼,而且很有气势。

以五一农场机关办公大楼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辐射四周的小镇。别看小镇的规模并不大,人口也不算多,更没有霓虹灯光的闪烁、高楼大厦的矗立、车水马龙的川流、人来人往的不息,可它却是五一农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虽然小镇上每天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也没走出一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人生之路,就像探险者踏入漫漫的旅途,一路多有坎坷,也有意外的惊喜。这旅途,或崎岖荆棘、沟壑丛生,或坦平舒缓、从容顺当,或狂风暴雨、飞沙走石,或风和日丽、绿树成荫,沿途的风景和过往的符号都成了他们擦肩而过的记忆;他们用脚步丈量的道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地足印,而脚下的路还在不断地伸向远方,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前行,再前行。

翻开历史的扉页可以看到,这里原本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一支军队集体转业后首先来到这里,化剑为犁,掘穴为房,身许塞外,建设边疆,建起了五一农场。

于是,这里便有了人,有了路,有了田地,有了村庄。

再后来,从都市到乡村,从工人到农民,从一般商贾到风流才子,从一饭难求的贫穷饥民到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女,从社会游民到劳改分子……他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为原本十分荒凉的小镇带来了生机,赋予了灵气。这些人在为自己拓展生存空间、提高生活质量的同时,也为那一方曾经是荒蛮的土地注入了生动和灵魂。曾经生活在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镇也好,大漠长烟的塞上孤城也罢,也或是来自机器欢唱的城市,还是来自五谷飘香的农村,是干部工人农民军人商人或者是犯过错误来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的劳改犯甚至是妓女,总之,他们从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身份来到这里,经过组织批准,或是经过“劳动改造”新生后,他们的身份都一样,变成农垦职工了。即使是妓女,来到这片荒蛮的土地上,也没人用歧视的眼光看待她们了。因为在这片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上,男多女少的现实,让那些正处在青壮年时期的男人们,不会过多地挑剔她们过去的所作所为了。

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才将亘古荒原变成万顷良田,正是这些人,才将不毛之地变成林果飘香,才有了人进沙退的奇迹,才有了历史的沉淀与恒久的气韵。这些人,也如他们生活的小镇一样,或温婉,或豪迈,或肃穆,或狂放……这些性格通过遗传基因流进他们后代的血脉里,呈现的是某种跳动和不安。因为继承了父辈们吃苦耐劳的基因,继承了“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创业、开拓进取”的兵团精神,这一代青年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命轨迹就似乎定格在这片绿洲上,他们的青春芳华,就奉献在这片热土上。尽管他们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如他们的父辈一样,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很少创造出轰轰烈烈的业绩,但热脚下的这片土地,他们把一曲曲农垦战歌唱得更加响亮;他们把一片片绿洲建设得更加富饶;他们恰值风华正茂的年龄,又正处在新旧体制变革的年代,正是干事创业的好时代,可以尽情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人生舞台上肆意地展现自己精明强干。

在五一农场三分场那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棉田里,一条条棉陇像地球仪上的经纬线那样整齐有序地排列着,近看似乎略有弯曲,远眺却是一线笔直。地头边,一条宽阔的机耕道(专为农机车辆下地作业行驶时留出的道路)平整地向远方延伸着,道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挺拔向上,静谧而立,伟岸的身躯,舒展的枝条张扬着它的苍劲,勃发着它的生机。虽然是五月初的季节,气温忽高忽低,但白杨树的叶片已经完全舒展开了。

将红色拖拉机停靠在白杨树下这个名叫钟海涛的青年,是五一农场三分场的一名拖拉机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塔里木河沿岸的南疆各农场,能够当上一名拖拉机手,是一件让年轻人特别羡慕的事情和热盼工作,就连农场机关领导甚至许多党委主要领导干部,也是从拖拉机手里选拔出来的。钟海涛是土生土长的边疆农场第二代职工,父母都是五十年代从内地支边来到五一农场的。他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放弃了复读,在农场参加工作了。两年后,他成了一名拖拉机手。

而同在一个农场,同在一所学校,同在一个班级的方锐却比较幸运,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毕业后还自愿要求回到五一农场工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了大学的年轻人,就意味着跳出农家门,成了城市人,吃着商品粮,住着公家房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再也不愿回到农场工作了。虽然农场职工也是拿工资的,但它毕竟姓“农”,能有机会跳出“农门”,是多少青年人梦寐以求的事啊!而方锐却在边疆首府上完大学后主动要求回到农场工作,这个要求当然很快得到五一农场党委答应了。毕竟,农场是缺乏人才的。大学毕业后还能够自愿要求回到农场工作的年轻人,真是凤毛麟角啊!

其实,对方锐来说,主动要求回到五一农场工作,还有她个人的因素占绝大部分,那就是她实在太爱钟海涛了。两人都是在三分场出生,打记事的时候起,就在一起玩耍,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上学后,两人同在一个班,又因为都爱好文学的缘故,两人的关系也更加密切了。上了高中,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不准谈恋爱,但两人还是悄悄确立了恋爱关系。同时,方锐的父母都是农场职工,而且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和农场许多老职工一样,是一个典型的忠厚老实型职工家庭。父亲方其武只知道埋头干活,三分场有什么比较重要的工作比如夜间守场看护粮食和棉花场等,领导们首先想到了他。由于年轻的时候吃苦较多,方其武落下了严重的胃病,而且经常发作,有时需要住院治疗。所以对方锐来说,回到农场工作,不仅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还可以照顾两位老人,而且方锐也明白,大学毕业生能主动回到农场工作,一定会受到高度重视的。与其在陌生的城市里工作,还不如回到熟悉的农场里做一份事,这样今后既能和自己最心爱的人钟海涛长期相守,又能照顾患有严重胃病的父亲了。

方锐回到农场后,五一农场党委破格分配她到三分场担任文教。所谓的“破格”是因为,按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五一农场干部选拔任用的惯例,一个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职工,必须经过劳动锻炼两到三年时间,即通过“劳动关”和积累了种植经验,再由基层单位根据本人的工作表现,经职工推荐和所在单位党支部开会研究后,上报给党委组织部门,再由农场党委组织部门到基层单位进行全面走访和了解,并经过笔试和面试,政治素质考核和文化知识考试都过关了,最后上党委常委会集体讨论研究通过,组织部门下发任命通知,才能走上业务干部岗位的。而方锐是从当地学校走进高等学府,毕业后直接分配在文教岗位上。虽然文教是农场里最小的官,可也是经过场党委研究、常委会上集体讨论通过后,才能担任的。再说了,那时候的塔里木各农场领导干部,哪一个不是从最基层单位干起、然后才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呢?就连六十年代上海支边进入农场的那些从大城市里来的青年人,也没几个能一下子跨出两三个级别当上职务较高的领导干部的。所以,方锐的“级别”虽然是最低的,但没经过劳动锻炼就直接提拔任用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破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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