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说,多数人二十岁就已经死了,之后只是把最后一年的生活再重复五十遍。
犬养先生读到了这句话,他想,他不一样,他十八岁就开始死了。
窗外的轰隆声震得床板也颤了起来,登楞登楞乱响。
天花板本来是纯白色,夏日的残阳为它涂上了一层橘黄,像梦一样的颜色。楼下有人在大喊大叫地吵着球赛结果,催促他们走快点儿的汽车鸣笛也响起来了,烤肉的香味再过几分钟就要飘起来,牵着上班狗的领带坐到高脚凳上,点一杯啤酒和两串烧鸟慢慢地吃上半个钟头,再解开皮带沿着昏黄的路灯慢悠悠走回家去。
他像是被扔在床上的一条野狗,浑身酸痛,两眼无神,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楞了半晌才想起来还要喘气。
午睡太久是这样子的,醒后就好像自己来到了世界毁灭的前夕,即使现在朝他脸上扔个核弹他也不会怎样,人的魂灵都已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摇摇晃晃有如行尸走肉,没有半个钟头的功夫是缓不过来的。
他慢慢支起半边身子,像重症病房里的病号那样,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颗精致的小陀螺来,哆嗦着手轻轻一拧,看着它在柜面上平稳地旋转起来。
这是他看了《盗梦空间》的预告片以后,心血来潮跟风买的小玩意,电影里的角色就靠这个来判断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如果是在梦里,它一转起来就不会停了,如果在现实——
它转得缓了,歪了,一骨碌摔到墙缝里了。
他歪着身子,眼睛依然盯着墙缝,可到底儿也没盼来一位墙缝之神,拿着一个金陀螺一个银陀螺一个铁陀螺飘上来问他丢了哪一个。
对啊,怎么会有那么超现实的事情呢。
“哈..哈哈...”
本来挺帅的脸,放到铠甲勇士片场去高低能演个雪獒侠,可他现在笑得像霍金一样,歪着头的姿势看上去也多少沾点半身不遂。
好半晌,总算笑够了,没再管那个破陀螺,他转过头,看着从窗外那仍有大半个儿没沉进海里的夕阳,不知怎么他好像忽然有了力气,抹一把眼泪直冲到窗前。
第一次回来时,他热切地拥抱阳光,朝这个吵闹的世界高喊:“好啦,现在,咱们俩来拼吧!”
现在,他双手在胸前比出国际通用友好手势:
“澡称冯,听见没,我澡称冯。”
曾经他是个无神论者,现在他早改了。世界上估计真的有神,他,犬养卓明,就是日本国掌管贫穷和倒霉的神,管理范围不大,下辖人员不多,目前就他本人一个。
听说日本西方有个大国,很流行写主角死掉后重生的小说,犬养先生幼时学汉语的时候大略看过一些,也算是沾上了因果。
彼时的他还是个爱附庸风雅的文学青年,他想,世上想灌孟婆汤的不少,真卖后悔药的不多,一个擦肩而过不肯回头的背影,一次伸出到一半又缩回的手,一场发现太迟无法挽回的病,不用太久,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里有太多无法弥补的缺憾,不知多少次盼着重来一回。
可他自己其实真没怎么盼过。
他毕竟还年轻,虽然一直有点倒霉,什么父母离婚又各自再婚又丢下他和姐姐跑路啦,什么追了学姐好久都没什么进展啦,什么走在路上总是差点被车撞啦,但他到底还没来得及失去太多。
至少第一次被泥头车创死前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