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街,原本僻静寻常的小院,今日聚满了人,桑盈同柳元良相约此小院,商议和离之事。原本这事要在桑府办,但柳元良推辞了几天,始终不肯前往。
第一回,柳元良说他母亲动了怒,伤了肝火,正病着实在是走不开。
第二回,桑家遣了人和官媒府的录事一同去请,又提醒他,再推辞拖延,他们只能再去惊动国公夫人了。柳元良没办法,可还是推脱再三,他说他去桑府,桑明容要动手打他,是以他不去。
来回折腾了几日,一行人便来到了桑盈如今暂住的小院。桑大人与桑夫人坐在堂前主位,官媒府那边来了三个人,他们取来了当年保留的婚启,事了之后,将在旧婚启上,留下官媒府的印鉴,以证婚启作废。
桑觅原是不需要过来的。
但她一贯无所事事。
隔着几步的距离,桑觅站在阿姐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柳元良看。
柳家那边就来了柳元良一人及他的随行家仆。
据说他母亲自那天的冲突后,便生了大病。
大夫说是染了什么毒气,寻不到根治之法,只得开着滋养身体的补品一天天的养着。
官媒府的人催着柳元良写和离书。
柳元良对着面前的笔墨,左右为难,踌躇片刻后,殷殷切切地看向桑盈:“盈娘,虽然你对我母亲不敬,但我可以原谅你,我没有要与你分开的意思,有些事情,我很后悔……”
他眼底带着疲倦,接连几日都没有睡好的样子。
桑盈幽幽打断了柳元良,回道:“事已至此,再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柳元良说:“你把太多人牵扯进来了。”
这让他有点下不来台。
桑盈略显不耐:“今天不是来说这些的。”
柳元良将笔放回小案,还是不肯写。
他自椅子上起身,试图做最后的挽救。
“咱们夫妻之间,有什么误会,原本都可以在家里解决,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我们之间几年的感情,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一无所出,无子无女,我却始终对你尊重有加,你非得这么伤害我吗?”
对面的桑盈眼眸低垂,回想自己几年的蹉跎与错付的真心,一时泪光闪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自己相伴多年的枕边人?
柳元良见桑盈似是心软,补充道:“我母亲现在,下床都困难,你离开我,谁来帮我照顾她?”
此言一出,桑盈抬眸,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握紧木椅一侧,小脸煞白。
“你——”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夫妻情深之真相。
柳元良心痛的,只是没有人帮她照顾母亲了。
桑盈别开了脸,清泪落下。
她对这薄情之人,再无留情,怪只怪,自己早不知当断则断的道理,让桑家与她一起蒙了羞。
桑盈身后,站着的姨娘孙氏满怀关切怜惜,小心翼翼地递上了一块丝帕。
“小姐,别难过了……”
桑盈接过丝帕,低头抹了抹泪水。
堂前主座的桑明容见到桑盈落泪,再也坐不住了,他顾不得礼数,倏然起身上前来,揪住了柳元良的衣服,接连几个巴掌朝着他的脑袋打了下去。
桑明容边打边骂。
“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怪我当初看走了眼,竟同意将女儿嫁给你这竖子!”
柳元良弓着背,护着脑袋,不敢抬头。
桑盈惊叫:“爹——”
桑夫人林氏也赶忙上前拉住冲动的桑明容。
“老爷,住手、住手呀!”
谁也没有想到,桑明容竟然当真会动起手来。
一番混乱的拉扯后,柳元良狼狈脱身。
跌跌撞撞退到两个青年小厮身旁的柳元良有些衣冠不整,挨了好几个巴掌的他,险些眼冒金星,喘了几口气才缓和过来。
柳元良颤着手,指着桑明容。
“你、你敢打我……”
“你、你这是殴打朝廷命官……”
桑明容知法犯法,却一脸不以为然,恨不得再怒揍他几拳:“打你怎么了?我打的就是你!”
柳元良恨恨咬牙:“君、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我不与你计较!”
这种事情,他总不能真去御史台告状。
说刑部的桑大人打了他?
御史台那边恐怕只会把他当个笑话看。
很快,官媒府的人出声。
“柳大人,桑大人,都冷静冷静,两家姻亲一场也不容易,合则聚离则散嘛,不必再伤和气!”
两边调解之下,这场闹剧才算暂歇。
“柳大人呀,你体谅体谅我们,我们一行人到时候还得回国公府复命呢,事已至此早些了结吧。”
一人端着笔墨复而上前。
柳元良阴沉着脸,提笔写字。
一封亲笔和离书写下,在官媒府的见证之中,印鉴盖下,柳元良与桑盈便再也没有关系了。
——春三月初见,流水承情落花意,两家结缘,始配夫妇,夫妻相对,本该双飞并膝,花颜共坐,四年夫妇相和,奈何久生仇隙,叹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日,会及诸亲,以求一别,各还本道。
十月、十九。
围观许久的桑觅好奇地瞧着。
这柳元良写的字,看上去还挺好看。
桑觅看见桑盈,对着那封和离书,又是感伤不已,心绪莫名也变得古怪起来。几年前,桑觅刚得知柳元良与桑盈过从甚密时,柳元良已是望京城中,被诸多人所夸赞的有才学之辈。
柳元良他,大约真有几分外人所说的才学吧。
可有才学的人就一定是良人吗?
未必。
长得好看的人,也未必就是良人。
所谓良人,兴许都是望京女子想象出来的东西。
桑觅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
是不是也会手捧一份和离书?
或者,其他的?
前堂中,事情已了,柳元良与官媒府的人相继离去,桑明容与林氏,拉着桑盈说了一会儿话。
桑觅正兀自黯然。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
“谁让你过来的?”
桑觅满腹茫然地抬眼。
桑明容已来到她面前。
“我过来看阿姐。”
桑觅弱弱地回道。
诚然,她很想说,自己都待在这里大半天了,桑大人又不是才瞧见她,这会儿怎么一副要提审她的样子?
桑明容怒眉紧皱:“你已嫁为人妇,天天掺和这些事,像什么样子?”
桑觅反驳:“为什么不能掺和这些呢?”
不待桑明容有所反应,她继续理直气壮地自说自话。
“像阿姐那样,一心一意对待夫家,受委屈也不跟阿爹你说,你如今知道了,还不是气得跳脚?到头来,做别人家的媳妇,终是比不上做爹娘的女儿,我过来看看阿姐,看看爹娘,又有什么错?”
桑明容惊愕。
缓过神来后,他抬手敲了敲桑觅的脑门。
这一敲,不重,也不疼。
桑觅还是缩了缩脖子。
桑明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学不会知书达理,倒是学了点巧舌如簧的坏习惯!”
桑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闷闷地回道:“你这是殴打……殴打朝廷、朝廷命官的家眷……”
桑明容再度惊讶。
好的不学,学坏她倒是手到擒来。
他忍不住又弹了弹桑觅的脑门。
低低的一声咚——
周围几人都听在了耳里。
桑觅抱住头。
她一脸委屈地瘪嘴,不再吱声。
桑盈来到桑觅身边,挽住了妹妹的胳膊。
“爹,你别与觅儿置气。”
眼眶泛红的桑盈,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一旁的林氏有些哭笑不得。
“觅儿,你不要惹你爹生气,很多事情啊,你和盈儿不一样,你爹也是担心你,盈儿她坚忍且聪慧,到底出不了什么乱子,倒是你让人放心不下……”
不等母亲一番话说完,桑觅已经抱紧了桑盈,整个人都埋进了她怀里,姿态笨拙,像突如其来的撒娇,又像是在安慰姐姐。
桑盈素手伸出,轻轻搭在了桑觅发髻上。
她的唇角牵起笑意,纷乱的心头渐渐安定。
不论如何,她总有家人作伴……
委曲求全得来的关系,终究不是什么好关系。
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如今才如梦初醒呢?都说妹妹驽钝,自己分明,从未聪明到哪里去。
桑觅靠在桑盈胸前,闷闷地呜咽了一声。
抬眸去看,好似瞧见了某种破碎。
桑觅抱得更紧了。
——
娘家琐事,告一段落。
在夫家那边无所事事的桑觅,于姐姐桑盈这边又待了一两个时辰才打道回府,于情于理,桑觅的掺和,多少有点不合礼数。
但夫家都不说话,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桑觅不懂得与京里的夫人们来往,有宴会邀约,只会称病不去,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书画、刺绣,她一窍不通。
哪怕是通俗易懂的民间话本,桑觅都看不懂。
这些,谢择弈不是早就知道吗?
桑觅一派坦然地回了谢府。
傍晚归家时,家仆很快迎了上来。
“夫人回来了,谢大人已在书房候着,还未用晚膳,说是等夫人回来一起。”
“噢。”
“夫人,对厨娘可有嘱托?”
“没有。”
“好嘞……”
恭顺地家仆正要退去。
“等等……”
桑觅叫住了他。
一身布衣,身形消瘦的青年忙回身看她。
桑觅想了想,略显迟疑:“让,让她们做谢择……我是说,做点谢大人喜欢吃的就好……”
仆从躬身点头:“好的,小人明白。”
桑觅没想到,谢择弈会等她。
她这会儿其实都不饿。
桑觅寻到灯火明亮的书房时,谢择弈正端坐着翻书。谢老夫人那边,似乎刚遣了人过来,送了些洗净的果子与点心,几个丫鬟朝着桑觅福神,低眉离去。
此时的桑觅,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与婆母同住的她,亥时便睡,巳时才起。
用膳也全凭心情。
谢老夫人不要求她日日请安,没什么事的话,也不会勉强桑觅与她一同用膳,怎么看,对她都算宽厚了。
桑觅自己呢?
对谢择弈貌似一点用处都没有?
或许她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