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过中旬。
裕彭城谢家几处圃地缀满了迎春花,玉兰枝头遍白雪,桃园早已落满昳丽的红。
谢择弈同谢锦泱提了家中可能要帮她议亲之事。谢锦泱此前未曾见过梁王,对天家皇子之事,她知之甚少,若是梁王愿纳她,谢锦泱一切全凭长辈做主,她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只求不因体弱拖累夫家,更不可拖累谢家。
这结果,桑觅好像没什么可意外的。
十三日,青州微雨。
谢择弈去了谢家在城中的印书坊,替他们校对雕版。
桑觅没陪他一起去。
她忙于女红活,正快马加鞭地给即将大功告成的靴子收尾。
一众女眷陪着桑觅坐着,几人隔窗斜对着院子里的杏花树。
桑觅码放着已然做好的一双靴子,用手比划着鞋底的尺寸,越看越觉得,谢择弈的脚真大。
靴子用料上乘,只是屡屡拆缝,乍一看颇为粗陋。
“也不知道,他穿着会不会合脚。”
桑觅嘟囔着。
坐在一旁小凳上的谢锦泱放下了手中看着的书,酝酿了一会儿,挤出了温柔似水的笑容,略显僵硬地宽慰道:“嫂嫂真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这双靴子棋徽哥哥穿着定然舒适。”
桑觅盯着靴子看,不多时,决心下定,她将靴子放下,取了银丝线沾了点口水唾沫濡湿,穿针引线后,又开始摆弄起那双做好的靴子来。
“我得在靴子里面,这道小边上绣上一些纹样。”
谢锦泱问道:“嫂嫂打算绣什么?”
桑觅一本正经地回道:“鸳鸯。”
“……”
谢锦泱望着那粗糙的走线,沉默不语。
桑觅说道:“鸳鸯代表成双成对,既是一双鞋,那自然要成双成对。”
谢锦泱想了想,道:“鸳鸯成双不是这个意思。”
桑觅停了停手中的动作:“那是什么意思?”
谢锦泱道:“是指有情人两两相许,走到哪里都互相陪伴,永不分离,嫂嫂如果在两只靴子上,分别绣上一只鸳鸯,哪日弄丢弄坏,另一只就要孤苦终老了。”
桑觅听着,在脑子里数了数:“那我岂不是要绣上四只鸳鸯?”
“是这样。”
“又要弄很久了。”
桑觅喃喃着,继续手中的刺绣女红活。
迟缓的动作因为一些胡思乱想,更显笨拙。
谢锦泱扯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料想棋徽哥哥是等得起的……”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谢锦泱对桑觅的看法,已是大不相同。
桑觅她并非才学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贵女,如果不是她的身份确凿无疑,旁人从她那稍显古怪的行为举止,很难相信,她当真是望京朝堂刑部侍郎家中的嫡次女。
可谢择弈同桑觅亲密有加,伉俪情深,实在是做不得假,众人皆看在眼里,谁也不敢说桑觅做得靴子难看。
除了——
碧珠。
待谢锦泱一行人离去,屋子里空荡下来,碧珠到底是没忍住,上前来对着桑觅做好的靴子指指点点:“小姐,你这靴面,做得大小有异,姑爷他穿不穿得进去,恐怕都是个问题!还有,你这绣得什么鸳鸯?跟扯鸡爪子似的!”
桑觅拧了拧眉头,将手握成小拳塞进靴子里,估摸着比划了几下:“我觉着还行。”
碧珠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太婆似的,盯着桑觅看。
桑觅道:“李嬷嬷说了,照着这样做,定是可以穿的。”
碧珠似是恨铁不成钢,麻利地替桑觅理好被她自己弄乱的衣裳,担心她被窗外吹进屋里的凉风吹散,又取了一件披肩盖在了桑觅肩上。
很快,碧珠离开了小半刻工夫,再回来时,翻出来一件狸花猫的小衣,借着小衣背上的一些纹绣,碧珠又耐心地教起了桑觅女红活。
桑觅和以往一样,看似认真,实则恍恍惚惚地听着。
其实她连鸳鸯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反正大抵有个鸟儿模样就行,哪里还管绣工如何?
诚然,桑觅很想绣得栩栩如生。
也很想,听别人夸她。
“今日这个时辰,竟没看见小棋。”
桑觅对着罗里吧嗦讲绣工的碧珠,后知后觉地说道。
碧珠停了停,说道:“屋里来了客人,它一贯喜静,这会儿估计是寻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大概吧,它嫌人吵闹。”
桑觅自己,其实也挺嫌人吵闹来着。
碧珠放下手中那件狸花猫穿过的小衣,道:“奴婢去找找猫公子,它今日还没用膳呢。”
“你早些走开,一直盯着我看,害我紧张,绣出来不好看都怪你。”
桑觅满不在乎地接话,想着小猫,又想到了谢择弈。
那只软乎乎的小猫,曾经也是怕她的来着,如今越来越蹬鼻子上脸,好比时至今日的桑觅,越来越不怕谢择弈。
不被小猫害怕,也没有什么不好。
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日出日落有人相伴,听过比丘尼念经,见惯了佛前人间的小猫,已拥有了全新的生活,来自遥远的世界,未有归处的孤魂,好似也已尘埃落定,埋藏于邪恶怪物内心深处的形销骨立,不知不觉中得到了足够的慰藉。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碧珠嘟囔着,起身去了屋外。
途经膳房时,扫了一眼角落里的两个小竹碗。
两个小竹碗中,一个装满了清水,一个放着一大块白白的水煮鸡肉。
碧珠喊着小猫的名字,在梧桐院周边找了一圈,不见任何回应,于是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四下呼唤着小猫。
没过多久,几个丫鬟跟着她一起,分头找起了小猫。
一行人分成几路,越找越远,却仍是不见小猫踪影,不得回应。
碧珠猜测,许是因为雨天地滑,小猫无意中摔到了哪里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她又继续找了一阵。
不远处一声尖锐的喵呜声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
碧珠循声小跑过去,狸花猫从一座小院里倏然钻出奔逃,它其中一条后腿似是受了伤,近乎爬窜地冲着她喵呜喵呜地叫着,一个抄着棍棒的独眼男子衣衫不整,紧随其后。
男子挥舞着棍棒,打了几下空气,最后猛地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砸向逃窜的小猫,与此同时嘴里骂骂咧咧。
“畜牲、小畜牲!”
“谁搞来的小畜牲!”
“坏小爷我好事!”
“小爷我今天非得弄死这畜牲不可!”
碧珠看向小猫逃开的方向,喊了它一声。
此时,陌生的独眼男子已捡起了地上的棍棒。
他对着落荒而逃的小猫,正欲追上去,碧珠惊了惊,下意识地伸手,拽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