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的属性来看,它有动物属性和社会属性之分,动物属性即人为灵长类动物,如文人欧阳修在《秋声赋》所言的“人为动物,惟物之灵”,主要表现为人的生理本能活动,社会属性即人需要融入社会体系中,在社会中完成生命历程及自我价值的实现,最突出的表现是与他人交往,即社交活动。社交活动是人之社会属性的核心,自古以来,无人不处于社交活动中,被吹捧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是书法界广为人知的名作,其文章亦是佳作,可想而知,它无疑是魏晋时期文人士子社交活动的产物。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和四十多位军政要员相约于会稽山下,他们引以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在这场盛大的社交活动里,他们各有作诗,最后由王羲之为他们的诗作序,于是诞生了书法名篇《兰亭集序》。从这篇名作的背景及序言可知,饮酒与作诗是文人士子们极为重要的社交方式,诗歌发展到唐代,吟诗作赋更是流行的社交方式,存世很多出自唐代文人之手的经典酬赠唱和诗便是例证,在酬赠诗的框架内,根据交往应酬或赠予人的方式及目的,它又有投赠诗和干谒诗等不同的说法。
投赠诗,顾名思义是指作者给具体人而创作的诗歌,或者专门赋诗赠送给某人,如李白的七言绝句《赠汪伦》,它的诗题中一般都含有赠字,一般的投赠诗可以是赠予平等的对象。干谒诗和投赠诗,大体上是一致的,不过从干谒字面意思上看,他投赠的对象是指地位或者官职远远高于作者的,因此很多干谒诗的诗题常有“上”或“献”等字眼,当然也有用赠字表示的时候,但是一般为了表示尊重,正常应该用敬称的字眼,如孟浩然的名作《临洞庭上张丞相》,有时候又以《望洞庭赠张丞相》呈现在读者面前。提及“上”字,古代政府公文系统里有上书的说法,如清代文人士子们组织的“公车上书”活动,这里的上字是作动词使用,即向上陈述之意,诗歌中使用上字的大意亦类似,简言之,古典诗歌题目中用“上”字的,则是向上陈述的投赠诗,有些则是文人为了援引而作的诗,故而又称为干谒诗,即向达官贵人呈献诗展示自己的才华与抱负,以求引荐。
唐代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出生于家有恒产的书香门第,苦学多年却在科举途中屡次碰壁名落孙山,后来他拜谒丞相张九龄(一说是曾经提携过张九龄的张说)时,期求得到援引推荐,于是创作了投赠诗名作《临洞庭上张丞相》。孟浩然这首诗是典型的投赠诗,更确切的说是一首干谒诗,即援引求官诗,可见一生未能入仕的孟浩然,有进入仕途的强烈愿望,其实这个愿望不只是体现在孟浩然身上,他的好友李白亦是如此。诗仙李白,家喻户晓的盛唐诗人,都说他是旅游达人喜欢云游名山大川,而实际上的他,游历大好河山只是搭便车,更多的是结识社会名流,以求得到引荐入仕,他在到长安时便向皇亲贵胄献诗文辞赋,最后得到了翰林院的编外职务,然而好景不长,不容于权贵而灰溜溜的离开。
早在李白前往长安求仕之前,他便在游历渝州(今重庆)时开始结识当地名流,谒见当地的刺史李邕,并作诗《上李邕》,留有经典名句存世。李白的这首诗名为《上李邕》,却与孟浩然的《上张丞相》截然不同,李白这首诗虽用“上”字拟题,然而其诗作却不具备干谒之意,孟浩然和李白富有才华,却都是梦想进入仕途的局外人,都曾为援引而作诗,他们所作的“上”诗则是记录了求仕的心理历程。唐代用“上”起题的诗,除了前文所提的作品,尚有中唐文学家朱庆馀的佳作《近试上张水部》,这首诗本质上亦是干谒诗,不过它用的场合稍微有点特别,它是用于唐代科举考试,是朱庆馀向科举考官的行卷之作,在科举竞争异常激烈的背景下,行卷作诗极为平常,意在向考官们呈现自己的才华之作,以求在科考上获得赏识。前文“上”诗作品,无疑是唐代文学史上最为典型的干谒类型诗,接下来将对它们一一品鉴,了解下古人如何求官援引的,又是向如何打动干谒对象的心,更为重要的是,感受诗句中的现实感和艺术美感。
《临洞庭上张丞相》
(唐)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的这首上张丞相诗,又名《望洞庭赠张丞相》,也即作者借欣赏到的洞庭湖景色而起意作的干谒诗。首联先点明时令,时值八月,洞庭湖水泛溢,可见当年秋季汛期汹涌,造成湖水和岸堤相平的景象,洞庭湖号称八百里,在如此的浩大水势之下,广阔无垠的情状更加显得浩瀚,此时诗人眺望的洞庭湖,呈现出水天浑然一体的景象。壮阔的湖面,风云激荡,波涛汹涌,古老的云梦泽似乎在惊涛中沸滚蒸腾,雄伟的岳阳城似乎被巨浪冲撞得摇荡不已,一个“蒸”字,一个“撼”字,力重千钧,自然的湖泊一下子具有了自觉的意识,静态的地理由此取得了飞扬的动势,表现出非法的艺术表现力和撼人心魄的艺术效果。前两联写景,后两联写意,颈联是作者说自己想要渡水却遗憾没有船与划桨,圣明时代里却处于闲居而感到羞耻,即说在好时代未能所有作为而羞愧难当,尾联表意是说看着别人辛勤的临湖垂钓,自己只能羡慕人家钓上鱼,深意说自己有才华抱负却未能有效布施,徒有羡慕的份,其中“羡鱼情”是引用了“临渊而羡鱼,不若归家织网”的典故,运用的恰到好处,淡化诗中干谒之意,委婉而不至于直白露骨。
这首诗采用了传统的比兴手法,托物言志,措辞委婉妥帖,作为文人士大夫代表的张丞相,收到此诗后自是明白作者之意。历史上的张丞相,有没有对孟浩然的这首诗有所表示,不得而知,根据张丞相和孟浩然的交集可以看出及他们两人现有的诗歌作品来看,大概率是未对作诗酬答,后来张丞相被罢免相位后贬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后,倒是有请孟浩然作幕僚,然而遗憾的是,孟浩然在府上一年余便离职而去。张丞相在职时,高居朝廷宰辅重臣,皇帝近臣,孟浩然只是有代表性的文人墨客,两人地位异常悬殊,孟浩然有机会结识张丞相已是高攀,因此才有这首内涵隐晦的干谒诗。值得思考的是,张丞相在位时未引荐孟浩然,却在降职担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时,邀请孟浩然入幕僚,可见当年收到孟浩然的干谒诗时,对孟浩然的诗作及才华应是认可的,至于为何不在自己处于高位时提携孟浩然,大概率是碍于自身地位及权势巩固的需要,不宜引荐在野的文人士子,倘若孟浩然已是进士及第的在朝官员,奖掖并加以任用或有可能。总而言之,向上级或领导展示自己的才华或请求援引,措施应当学习孟浩然的委婉含蓄,至于领导会不会提拔,首先得掂量自己是否有份量值得人家奖掖。
孟浩然的这首干谒诗,印象中曾是学生时代所学的古诗之一,不过那时候并不知其内涵之意,直到社会碰壁多年之后,再回味这首诗,方能深刻领会古人们在谋求事业前途时的心态。孟浩然在创作这首诗,已是不惑之年有余,或许年轻时多次求仕落空,人到中年后想通过科考入仕难以有机会,于是在游历长安时向当时的丞相张九龄投赠诗一首,希望得到引荐,从诗作内容可以,孟浩然的措施相当委婉,姿态亦较为卑微,也是中年人的悲哀,中年仍未得志的人们,面对事业前途不得不卑微姿态。孟浩然的这首诗也看出来,哪怕是有恒产的孟浩然,在中年时代亦有卑微姿态,倘若为普通人家,或许比孟浩然还要卑微千百倍,青年时代的孟浩然也多有愤世嫉俗的诗篇,也有年少轻狂的经历,然而到了中年,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为了事业前途卑微的开始干谒。
与孟浩然交好的李白,也是在野的文人士子,或许幼承庭训的缘故,李白成年之前已经赋诗多首并成名,得到家乡一些社会名流的推崇与奖励,但还不足以顺利通过科举的途径入仕,于是开启了漫长的干谒求仕之路。青年时的李白,素有才气,在渝州(今重庆)拜谒刺史李邕时,表现出年轻人的桀骜不驯,且有年轻人喜欢高谈阔论的习性,然而持重的李邕对年轻后进的态度较为保守,于是对李白的年少轻狂多有不悦,但年少气盛的李白对此颇不为意并创作《上李邕》赠予。李白这首诗与孟浩然的诗多有不同,李白的诗作呈现的是年轻人的骨气和不服气姿态,多有表现年轻人的发展性和进步性,便是现代话术未来可期,而孟浩然的诗多有体现中年人的无奈,表现出中年人请求施舍的心态。
《上李邕》
(唐)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