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农历的2月23日——也就是一个男孩从此以后的生日,那是一个午后,在市里的妇科医院,再具体些的话,就不知道了。
“取个什么名呢?”冯程程躺在张白色的护理床上,看着一旁婴儿床上沉浸于睡梦中的胖胖男孩,疲惫的脸上禁不住浮现一抹笑,“好胖呀。”
一个头发单薄的瘦男人蹲在婴儿床旁,伸长了脖子正往里瞧,似是要用眼睛绣出朵花来。他听到冯程程的话后正要回答,可话到舌尖又突然刹住,然后不舍得看了眼身前熟睡的小男孩,直起身子,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小声笑着说道:“胖点好,胖点好,胖点压得住福。”
“那也用不着这么胖呀,跟咱们楼下那个修车店的吉祥物似的。”冯程程说着叹了口气却看不出忧伤,她侧过脸去瞧着窗外,天空蔚蓝,日晴风畅,“取个啥名好呀,常大胖?”
“要不就叫常......”叫作常盛的男人两手叉着腰,脑袋扬起皱着眉,嘴巴张着,没了下文。
望着窗外的冯程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男人再说下去,她给了对方一个无奈的眼神,然后盯着天花板。
都说一孕傻三年,不能来得这么快吧,冯程程只觉得脑海里空荡荡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来,反倒是开始犯困了。
“要不让医院帮忙起吧。”常盛放弃了思考,摸了摸自己尚且还有些头发的脑袋,“我问过,100块钱起100个名字,然后咱们挑。”
“行。”冯程程睁了睁有些沉重的眼皮,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声音怠倦地说道;“我睡会。”
“好好好。”常盛闻言快步走到窗边,黑色的马甲被惯性撩起一角,他伸手轻轻拉动着被拨到窗杆一头的米白色帘子。
“开着吧。”冯程程打了个哈气,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道:“太阳已经过去了,晒不到。”
“那就开着,开着也好。”常盛不好意思地抓着后脑勺,又把窗帘慢慢推了回去,稀疏的阳光缓缓拂来,徐徐风吹动梢上同晓天星影似的的新芽,吟出簌簌碎声。
我并不知道那时的他们在窗外具体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是农历的2月23日,只知道是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只知道那大抵是一个早到的春天吧。
......
“叫常遇春吧。”
“好,常遇春,好好,遇春好啊,遇春好,就叫常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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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泰华城的小吃街总是有很多人,大家三两成群,做着各自的事,走着各自的路。
这条街没有拐角,很窄,也不长。
但有人在那迷了路,走不出去了。
......
“爸爸快跑,爸爸快跑,冲啊,冲啊。”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骑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一只手扯着男人的头发,一只手指着前方,他咧大了嘴,灌了满腔无忧的风。
“哎呦哎哟,遇春嘞,我的小祖宗嘞。”被小男孩骑在身下的男人双手抓着男孩的腰,两个肩膀可劲地晃来晃去,颠得小男孩笑如铃铛,“别拽了别拽了,轻点轻点,我的小祖宗嘞,再拽就秃了。”
一个女人在两人身后慢悠悠地跟着,不时嚷上几声让他们慢些,别磕着了。
玩嗨了的小男孩哪里会听这些管教,他牢牢地抓着身前的头发,催着男人跑得再快些
男人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卖力地往前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身体的起伏也很大,大得让小男孩觉得一步就可以跨回家,伸手能摘一把天上的浮云。
那个走在后面的人一定会魔法吧,她走得多么轻松啊,却还能久久地跟着,虽然没有追上来,但也没有被落下。
......
一个两步大小的摊位前。
“怎么又是臭豆腐呀?”男人皱着眉,嘴角耷拉着朝下,一只手抱着小男孩,一只手在鼻子边上快速地扇来扇去。
“没品位。”女人插起一块臭豆腐填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哪里臭了?多好吃。”
“就是就是,多好吃,一点也不臭。”小男孩有模有样地嘟着嘴,蹙着眉,奶愤奶怒地瞧着身前的男人,一只手叉着......小孩哪来的腰,一只手拽了拽男人脑顶的头发。
“好吃好吃,一点都不臭,一点都不臭,哎呦轻点,我就剩这么一点头发了。”男人哭丧着脸,脑袋微微向小男孩倾斜,“一点都不臭,还香着嘞,遇春啊,饶了我吧。”
小男孩哼了一声仰起了头来,松开了手里的头发,拇指大小的眼里写满了宽宏大量。
终于吃完了臭豆腐的女人两个腮一上一下的,正回味着其中滋味,“我去扔个垃圾。”打了一声招呼,她就没入流动着的人群里,走向街对面的垃圾桶。
“第二份做好了。”摊位的主人把一盒做好的臭豆腐递了出来,另一只手拨了拨小男孩肉嘟嘟的脸颊,然后笑着看向正揉着脑袋的男人,“这孩子可真调皮呀。”
“是啊是啊。”男人变脸似地转哭为笑,胳膊上使劲,颠了颠坐在自己小臂上的小男孩,原本揉着脑袋的手弹了一下男孩嘟出来的嘴唇,“遇春,叔叔说你调皮,你是不是调皮呀?”
小男孩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伸手就要去抓放在台子上的那盒臭豆腐。
“嗯?”肥肥的小手还没有伸出多远,小男孩就像是在坐一个电梯一样降了下去,他两脚着地,愣愣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扔完了垃圾的女人从人流中刚钻出来就撞上了一双懵圈的眼神,她看看小男孩又看看摊位,再看看不远处的一个正原地踏步的男人。
“哎呀!”女人微微一跳,右手捂住嘴,做出惊呼状,她指着正转头朝两人傻笑的男人,“有小偷,他偷走了臭豆腐。”
犹如醍醐灌顶,小男孩一个抖擞,两条小腿依次蹬地,向着男人的方向冲去。
“被发现了,被发现了。”男人一只手捧着盒臭豆腐,一只手在身旁挥动,左脚绊着右脚,仿佛慌乱不已。
已经跑出八九步的小男孩突然拐了个弯又跑了回来,双手抓着女人的衣角,卯足了力气把他往前拽,嘴里急得像含了口热地瓜,“妈妈妈妈妈......”
“好好好。”女人牵起了小男孩的手,跟着他向前跑去。
站在远处的男人瞧见这幕,再次慌慌张张地跑开了。他跑得很是滑稽,大口喘着气,两条腿荡成了狂风里的秋千,脚往前面跑,上半身跟在后面追,那只空闲的手臂于身旁频频画着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圆圈,而那盒被他所嫌弃的臭豆腐却始终被稳稳地举在胸口上。
后来男人被追上了,他被惩罚吃了块臭豆腐,原本笑着的脸囧成了苦瓜,那时他的脸上还没有皱纹,一旁的男孩被逗得蹦蹦跳跳,嘴里劝着男人再多吃一个,“不臭,你这是心理作用。”
后来男人举着男孩,来了这里一次又一次,那时他们的身后总是会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女人。
后来男人变得忙了,经常出差。
后来男孩长大了,女人隔一段时间就牵着他来这里,买臭豆腐,也会买鸡排,买贡丸,那时......那时只有他们两人。
后来男人变得不忙了,可他再也举不动男孩了。
后来男孩出去上学了,很少回来。
后来......
后来他们走散了,是有人跑得太快了还是有人跑得太慢了?男孩不记得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总之,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这里迷路了,他走不出去了,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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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只听说,那是个很深的夜。
年幼的常遇春在卧室里沉沉地睡着,他睡得很晚,一直在等人,可等了许久许久,他还是没有等到。
冯程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晚风从身后的纱窗灌入,压弯了她的脊梁。
连续的闷响打破了几乎快要凝固的寂静。
门被打开,门锁链道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公共走道里的灯光渗进了漆黑的屋房。
“嫂子打扰了,这么晚实在不好意思,常哥他......”
“好,我知道了。”冯程程伸手接过了如一滩烂泥般的男人,她低着眉目,嗓子因为沉默太久而变得沙哑,“麻烦了。”
“没事没事,打扰了,我先走了。”
站在外面的人话音才落,随着一声巨响,门重新关上,渗进的灯光碎了满地,顷刻间失了颜色,夜再次占领了一切。
“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冯程程用力摇晃着像是被拔了骨骼的男人,“常盛!你就是个混蛋,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你嚷嚷什么呀你?”常盛艰难地扶着鞋柜站直,指着身前女人的鼻子,“你再嚷嚷一个试试你。”
“喝了酒就了不起了?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冯程程拉扯着男人的衣服,疯了似地朝他身上抓了起来。
“你他娘疯了!”常盛一把将女人推开。
“疯了?”被推到墙边的冯程程笑了起来,笑声像是咳嗽,听得让人皱眉,“我疯了?”她指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如长虫般爬满五官,“常盛,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我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你接过吗?你这么晚在外面干什么?你不回家你在外面干什么?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你说我疯了,我疯了?疯的是你,是你!”冯程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气流像利刃般切割着脆弱的声带,她被催命的疼痛掰弯了身子。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今晚跟朋友出去喝酒,你怎么管这么宽呀你?”常盛扶着墙壁软绵绵地向屋内走去,客厅里冷冽的晚风将他扑了个趔趄,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
“......孩子是我生的......”
“......你让孩子自己说......”
“我......我跟着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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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映璇,张映璇,你家长来接你了。”
“牛文昊,牛文昊,你家长来接你了。”
“刘子豪,刘子豪,你家长来接你了。”
......
屋内的人开始变少,声声喧哗从窗外传来。
“遇春遇春,你妈妈来接你还是爸爸来接你?”一个短头发的小男孩说着坐在了正一个人拼着积木的常遇春身边,他睁圆了眼睛,看着身前的桌子,像发现宝藏了一样扑了上去,“你这里有好多积木呀。”
常遇春想了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没和我说。”
“哦,好吧。”
小男孩用手臂往自己这边揽过一把积木,身子摇摇晃晃的,像个不倒翁,“你从哪了找来的这么多积木?”
“下面那个柜子。”常遇春给小男孩指了指,高高地昂起了头,一副老大哥模样,很是慷慨地说道:“咱们一块玩吧。”话毕,他又把自己身前的一堆积木推到了小男孩那边。
没有预料中的欢呼和奉承,甚至连一点大的反应都没有,小男孩先是看看常遇春指过的柜子,又低头看看身前小山般的积木,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了麻花。
“怎么了?”常遇春又往小男孩身前推过去几块,然后三两下熟练搭起了一个房子,“一块玩呀,你看我厉害吧。”
腮帮子鼓成了土丘,小男孩犹犹豫豫地还是没有动手,他往常遇春的方向靠了靠,小声问道:“老师不是说那个柜子里的东西不能碰吗?”
“我偷偷拿过来的。”常遇春不以为意,继续给桌上的房子添砖加瓦,“没有人发现,我很厉害吧?快玩快玩。”
小男孩的脑袋顿时拨浪鼓似地摇了起来,他把自己身前的积木尽数推给了常遇春,“不行,偷积木是不对的。”
“没关系的。”常遇春动作小心地调整着几个积木的位置,“我已经玩了很久了都没有被发现。”
男孩还是摇着头,稚嫩的脸上浮着忧愁,“我妈妈说,我要是不听话的话她就不喜欢我了,会伤心的,那样的话她就不要我了。”
常遇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向小男孩。
“郭勇涛,郭勇涛,你家长来接你了。”
对讲机发出了呲呲的电流声,小男孩一改纠结的痛苦模样,如被电到般地兴奋了起来,“拜拜常遇春,下次再一起玩。”
“拜拜。”
还没等常遇春挥挥手,小男孩就已经没了踪影。身前被整修的房屋失去了一只手的固定后轰然倒塌,常遇春弯腰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积木,然后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手像是被铐住了一样埋在桌子下面。
妈妈......会伤心吗?
屋内的人不再变少,窗外的喧哗声也消失不见。
屋内只剩下了一个小男孩,窗外的天慢慢地暗了下来,隐隐有风声经过。
“院长。”常遇春敲着安保室的房门,踮起脚尖来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望去。
“怎么了?”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小心地打开房门,“进来吧。”她看着门外抠着手指头的小男孩,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想画画吗?我这里还有彩笔。”
常遇春没有进屋,他仰起头看向屋内的院长,“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
“你妈妈今晚加班,得晚点来。”院长蹲下身来,揉着常遇春的肚子,“饿了吗?饿了的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不饿。”常遇春摆摆手,又问道:“那我爸爸怎么不来接我?”
院长没有回答,常遇春也不再问了,他背对着室内的灯光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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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了,到家了,我们回了家再睡。”冯程程的身子往后仰了仰,用后背顶了顶坐在电动车后座上的常遇春。
常遇春飞虫般地嗡嗡了两声,被冯程程从电动车上抱了下来,迷迷糊糊地上了楼。
家里很黑,如同一个无底的洞穴,常遇春松开了冯程程的手,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小男孩踩着凳子打开了家里的每一盏灯,他在每一个房间了进了又出,他像是在找些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冯程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小男孩变得匆匆,她弯下了腰,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脸。
“别跑了。”冯程程叫住了焦急的小男孩,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等会楼下的人上来找咱。”
“妈妈。”常遇春走到了沙发边,他晃着冯程程的胳膊,弱弱地问着,“爸爸去哪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屋外的风扇得纱窗如叶作响。
“爸爸什么时候回......”
“你管那个混蛋干什么!”冯程程突然吼了起来,她钳着小男孩的双肩,近在咫尺的五官扭曲成了一副他从未见过的面孔,粗重的呼气鞭挞在稚嫩的脸上。
“没了他就不能活了吗?没了他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冯程程用力地扯拽着身前的小男孩,他多么轻,像一片羽毛,一片零落的羽毛,“你也想气死我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都开心了是不是!”
“你回答我是不是!是不是!”
她再说不出话了,舍命般的嘶吼使她呕吐起来,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小男孩狭窄的胸膛上,桎梏般的双手牢牢地锁着他细瘦的胳膊。
“妈妈很累,妈妈很不容易,妈妈为了你吃了很多的苦,你要听话,要懂事,你要保护好妈妈,妈妈除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咱们娘俩也可以把生活过好,听话,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