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抱着他,一直说了很多很多,记得那时她身后是扇窗,窗外是无尽的冷清的夜。
“我听话,我懂事,我会做个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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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年,他回来了。
那还是个夜,为什么这样的故事总是争着在夜里发生,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
......
“孩子是我生的,这些年也是我一个人养的,你凭什么抢!”
......
“你能教孩子什么?他跟你学喝酒,学抽烟?”
......
“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么多年管过我们吗?你管过吗!你怎么不去死!你回来干什么!”
......
那夜一个小男孩蹲在屋门外,许久许久。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作声,因为他答应了妈妈要早早睡觉,他要听话,要懂事,要是妈妈发现他这么晚还没有睡的话,会不高兴的吧。
可他为什么不离开呀?
因为他听到了夹在字间的,不断颤抖的抽噎声,妈妈很伤心。
好累啊,小男孩如同被抽了筋骨般瘫在墙边,他开始感受不到自己的躯体,那些血肉像是化作了粒粒细小的沙石,慢慢地,慢慢地滑落,直至落了一地,直至消散在无名的风里。到这时,在没有什么能支撑得起疲惫的沉重的被万万千千枷锁缠了一层又一层的头颅,他昏昏乎欲倒,他从此习惯了低头。
有人坐在了小男孩的身边,无声也无息,向那侧倒去的身体被一个有力的肩膀挡住。
小男孩缓缓地睁开了迷离的双眼,抬头向身旁看了过去。那是一个大哥哥,他从未见过,从未从未见过。但那个大哥哥像是认识小男孩,他往小男孩身边挪了挪,伸出手揽过小男孩的肩膀,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腿,嘴里哼着温柔的曲调。
“累了就睡一觉吧,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夜又深了,小男孩靠着这位大哥哥,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
“遇春,遇春,遇春......”
“嗯?”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妈妈......妈妈......”
“妈妈在,妈妈在,没着凉吧?来,妈妈抱你去屋里睡。”
“妈妈......妈妈......”
“妈妈在,妈妈在,盖上被子,睡吧睡吧,乖,我家遇春最乖了。”
“我很乖,我很乖,我没有不睡觉。”
“乖,睡吧,很晚了。”
“妈妈喜欢乖孩子吗?”
“喜欢,你只要乖乖的,听话懂事,妈妈就喜欢你。”
......
“遇春。”
“嗯,妈妈我在,我在这。”
“遇春,你告诉妈妈,你想爸爸了吗?遇春,怎么不说话了?遇春。”
“妈妈我在,我在。”
“你告诉妈妈,你想爸爸了吗?”
“我不想,我不想爸爸,我只想妈妈,我只要妈妈。”
“骗妈妈可不是好孩子哦,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想不想爸爸。”
“我想爸爸的话,妈妈会伤心吗?”
“不会的,不会的,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爸爸。”
“可是......”
“不会的,妈妈不会伤心的,妈妈有这么乖的孩子,妈妈永远永远都很开心。”
“我......想爸爸了,我想爸爸了。”
“他过两天会带你去动物园玩,你去吗?”
“还想去小吃街,想卖臭豆腐,但爸爸不喜欢臭豆腐。”
“那在动物园玩完以后就去小吃街,想买什么就跟他说,买什么都行。”
“妈妈也一起去吗?妈妈?”
“妈妈在,妈妈一直在这。”
“妈妈也一起去吗?”
“妈妈不去,妈妈要上班。”
......
“妈妈明天能不能早点去幼儿园接我。”
“好,好,我明天早些去幼儿园接你。”
......
她说会早些去幼儿园接他,但她那天还是加班了,还是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幼儿园,他在幼儿园过了一夜。
他说会带他在外面玩一天,先去动物园,再去小吃街,可还没到中午,他就说还有工作,离开了。
小男孩在幼儿园的滑梯上一直坐到黑夜。
小男孩一个人从动物园走回家里。
之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总是这样,这样骗小男孩,她说的话总是要加一倍,他对他说的话总要砍一半。骗得多了就瞒不住小男孩了,可是小男孩没有怨,没有恨,因为他是个乖孩子,他听话,他懂事,但......但也会难免得不开心呀。
不能让妈妈和爸爸知道了,要做个乖孩子,乖孩子是不能让他们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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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的时候常遇春被查出来弱势,右眼的视力只有0.08,当时他已经十岁了,他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期。冯程程坚持让他治疗,她把原本的工作辞了,去了那家常遇春做训练的诊所,常盛也为此花了很多钱。
从那以后,常遇春戴上了一副奇怪的眼睛,遮住了那只健康的眼睛。他的座位被调到了第一排,不久又被调到了讲台边,他整日整日地趴在课桌上写字读书,使尽了力气似要在黑板上看出洞来。他开始用耳朵去触摸世界,他开始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
“快看......个独眼龙......”
“......海盗船长来了,快跑......”
“......你怎么这么没用呀,什么忙都帮不上......”
“快跑快跑,瞎子来了,离他远点,不小心碰他一下又要挨训了。”
......
是人群渐渐地远离了他,还是他渐渐地远离了人群?总之,他学会了一个人待着,随便坐在某个地方,听着风给他讲些远方的故事。
风也很孤独吧,不然怎会找上这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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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虽小,但总是热闹,尤其是下午四五点钟,附近的幼儿园和小学都陆续放学。
一群又一群不及成人胯高的小孩子在诊所撒欢,玩是小孩子的天性,没有哪个小孩子会喜欢戴着个厚重奇怪的眼镜,看着模糊的世界,做着些枯燥无味的训练。
所以他们总是偷偷地把挡在眼前的遮光布挪开一条缝,歪着脑袋,斜着眼,去看看清晰的世界。
所以他们做训练的时候总是能敷衍就敷衍,能拖延就拖延,有时也会躺在地上打起滚,吵着嚷着想要回家。
但凡是总有例外,常遇春就是那个例外。
与其他小孩子相比,常遇春就是个异类,他年纪最大,视力最差,做训练的时候从来也不说话,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子上,腰板一挺就是十几分钟,又或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很少说话,哪怕做完了训练也只是会呆呆地坐在诊所门外的台阶上,打闹的小孩们总会下意识地远离他,他与他们之间,是一道跨越不去的鸿沟。
一楼的主任办公室紧贴着大门,那的窗户很大,可以看到大门外的一切,比如安置在街道旁已经落满灰尘共享单车,比如马路上匆匆经过的行人,比如对面顶着巨大招牌的餐馆,比如那些大门前被训了一遍又一遍却仍是互相追逐着的顽皮鬼们,比如......一个男孩。
窗外的男孩渐渐长高,声音变得不再稚嫩,可他仍然戴着副奇怪的眼睛,仍然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风会吹起他的衣襟和头发,他会低下头,像是在听着风说话。
看着这样的男孩看得久了,坐在办公室里的陈主任总会不免地会问自己,这个男孩付出了多少?这个男孩又是怎么想的?这个男孩真的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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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常遇春开始准备小升初,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好孩子理所应当地就该热爱学校,喜欢学习,尊敬师长,所以他学习不错,品行端正,市里的三中,八中都能考上,没什么压力。
当冯程程问他想上哪个学校的时候,他却说了一个出乎考虑之内的学校,常遇春不知道这个学校长什么样子,坐落在哪里,有什么样的师资和生源......关于这所学校的一切他都不清楚,但他选择了它。
为什么?
因为他的父亲说他同事的孩子在那里上学,说那里校园很大,建筑很美,说那里初高连读,就算学习再差也有高中上,再不济还可以去那里的综合高中。男人让常遇春考虑考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紧张,从始至终没敢看身边的男孩,男孩听得入了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
男人还给了男孩一支笔,一支纹着“金榜题名”的笔,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蹩脚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那是男孩的父亲第一次问他的成绩,第一次给他的未来提建议,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他怎么拒绝的了呀,那是他的父亲啊,一个他很少见到模样,很少听到话语的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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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常遇春很顺利地通过了那所学校的考试,只是可惜,那支纹有“金榜题名”的笔在作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没了墨,当时的男孩抬头看了眼监考的老师,双唇颤抖着着还是低下了头。所以他那次语文考得很差,没能进实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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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后,前去报道。
路上很荒凉,车子开了半天也不见一户人家,矮树和杂草稀稀疏疏,棕黄色的大地由公路向天边蔓延。
那时,也就是书里故事的两年前,那处的天蔚蓝,云自在,阳光正好,清晨也没有刺鼻的阴霾。
有个人牵着这个低着头的奇怪男孩,领着他走进了一个赤红的大门,他们在校园里走啊走,去过餐厅,去过操场,去过教学楼......那是个秋天,一个满是宜人的风的秋天。
有个人多少次挽起了独自待在公寓前的男孩,擦着他的泪水,不厌其烦地说着些安慰的话,她带着他追上了已经向东离开的大部队,她带着他跑进了清晨。
“我叫李晓庆,是你以后的班主任,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我。”
李晓庆,那是一个哪怕离开了学校,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岁月,还仍能让他发自内心称呼一声老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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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来思,冬风潇潇。
“放假喽,遇春啊,开不开心?”常盛抹了把发丝稀疏的头顶,笑着看向了眼坐在副驾驶上一直默默望着窗外的常遇春,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放假了。
“还好。”常遇春慵懒地应了一声,目光在窗外流离。
“咋一点不兴奋呢?还困了?”常盛又是皱眉又是笑,表情写不完的丰富,他拍了拍常遇春的肩膀,指了指座位旁,“那有个扣,你把它往上提,然后身子向后仰,靠背就降下去了。”
常遇春把手探到座位旁,身子贴着靠背向后压。他又不是第一次坐男人的车,哪里需要这么详细的指导,可男人每次总会原封不动地再提醒一遍,男孩也每次都会不厌其详地听着,然后照做,尽管很多时候他并不困,但他还是照做了。
“晕不晕呀?”常盛的左手放在车窗的控制键上,“晕的话我再把车窗往下降一降。”
常遇春往上推了推眼镜,看着银灰色的顶棚,“这样就行,不是很晕。”
常盛转头看了眼躺着的常遇春又很快把头转回去,“不把眼镜摘下来吗?”
“睡不着,就躺会。”常遇春顿了顿,又正了正眼镜,“还是戴着吧。”
“这两天啥时候有空呀?”常盛抿了下嘴,眼睛瞥了眼旁边的车内后视镜,瞥得太快?怎么啥也没瞥着?紧接着又瞥了一眼,还是没瞥着,然后他干咳了一声,抬手调了调后视镜的朝向。
“都有空。”常遇春看着驾驶位上三心二意,鬼鬼祟祟的男人,一时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了担忧。
常盛看向调整完了的后视镜,迎面对上了一个早已等在那,仿佛看都了一切的眼神,他干笑着挠了两下自己的后脑勺,又把车内后视镜掰回了原样,“那我明天早上去接你。”
“好。”常遇春的嘴角不自觉地仰了仰,转头看向窗外。
“臭豆腐,鸡排,贡丸。”常盛说着把一只手举到脸旁,轻轻地扇了扇,嘴唇弯成了开口向下的半圆。
常遇春不用看就知道男人在做什么,他淡淡地说道:“真不臭,你这是心理作用。”
听罢,男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扇动的手重新放回到了方向盘上,苦闷的脸上多了抹笑意,两颊的皱纹被窗外流进的风添了个满贯,他轻轻叹了口气。
躺在副驾驶的常遇春转头看了男人一眼,又继续望向窗外。
男人把车开得很慢,仿佛这样一来,时光也会变得很慢。
2024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