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沈临渊已有四天没有好好阖眼，可因在睡前一下子有太多旧事翻涌上心头，这一觉依旧睡得很不踏实。凌乱的旧日记忆，像一片片本早就破碎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的碎片，因着林姝婉的再度出现，又慢慢聚拢成型。

他幼年失了母亲，老侯爷又忙于四处征战，失于对他的管教。加上他自小就生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大强壮些，脾性暴躁又爱习拳脚，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已与南郡城的那些纨绔一起学了一身的毛病，在南郡城中呼朋唤友作威作福，也不知前后闯下了多少祸事。老侯爷见他这般不长进，于是把他提到了极靠边境的兴宁城，狠下心把他一个人扔到了城外的军营里，严令他不得告诉任何人他是谁，不然就将他丢到边陲要塞去看烽火台。

他作为一个新兵蛋子自然是免不了被那些老兵们教教规矩，他那时在南郡城里称王称霸惯了，脾气横蛮，骨子里又倔，自然不肯老实挨揍，还要还手，于是被揍得就更狠了些。有一次被揍得鼻青脸肿腿都瘸了，他挨不住逃了出来。想着他哥那时是在兴宁城里，便想着要去找他哥为他出头，哪成想他进了城才知道他哥早间已经出城去了前线。

那时他又疼又累，满腹戾气，也不敢回营，只是在兴宁城里漫无目的的晃荡。后来腿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就在一处人家的墙根下坐了下来，然后他就遇见了那个出门倒水的小丫头。

那时小丫头才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垂着两条小辫，脸色微有点病态的黄，还看不出后来那倾国倾城的颜色来，只有那双眼，含着春花般的绚烂与明媚，就像南境那漫山遍野的凤凰花，让人止不住地心生亲近喜爱之意。

小丫头泼了水，一转头便看到了墙根下坐的他，清灵灵的声音就叫了起来：

“啊呀，这位小军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身的伤啊，快进来坐吧，我给你看看。”

这兴宁城是南境前线第一城，城中十户有九户家里都是有人从军，剩下的那一户基本做的也是军需生意，所以深知前线兵卒的辛苦与不易，加之老侯爷军纪严明，故而城里的人对军士们都是极和善，施医赠药给水给饭是极平常的事情。

他那时也不知道这么多，就只是又疼又累，便一瘸一拐地跟着小丫头进了院子。小丫头让他在院里的竹椅坐下，就俯下身来卷他的裤腿，要看他的伤处。

他娘亲没得早，屋里只有两个老妈子，老侯爷怕他流连脂粉，屋里女婢都没给他按过一个，加之他脾性蛮横，爱舞枪弄棒喊打喊杀，自然没什么女人愿意与他亲近，这还是他第一次跟个小女娃娃挨这么近，小丫头又毫不避嫌地卷他裤管，他居然一下子脸就红了，推拒道：

“男女授受不亲，小丫头你快走开。”

“给大夫瞧病还有什么授受不亲的？腿还想不想治啊？”小丫头言辞凿凿地训他，顺势还给了他一个带着娇嗔的白眼。那个小小的白眼让少年人的心里没来由地动了一下，果是不再抗拒了。

于是这个小大夫就有点像那么回事地给他清了创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居然还拿了金针给他的瘸腿施针。他当时进门时，是看到门外竖了药铺的店招，远远也瞧到正堂上满墙的药屉，虽不知道这是兴宁城里名声赫赫的仁济药铺的后院，也不知这小丫头的舅父便是号称仁心圣手的薛神医，但当时他的腿实在是疼，虽然小丫头年纪看着小，但清创包扎手法娴熟，拿着针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是让他将信将疑地决定让小丫头试一下。

只是这一针下去，疼得他差点没跳起来！

但他从小就被老侯爷教导，男儿流血不流泪，为国尽忠是不怕疼不畏死的，旧日里习武练拳，但凡他喊声疼说句累，少不得就是一顿训斥，若还挂下两滴眼泪，那铁定就是一顿板子伺候了。加之他那时刚满十四，年岁虽不算大，但在少年人的心里，总觉得自己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自然是不肯在个小丫头片子面前说疼。

后来那小丫头发现他在一抽一抽地发抖，终于是察觉出了自己医术拙劣，于是抬起头略有愧意地对他道：

“不好意思啊，我学了这套针法都只是扎自己的，这是第一次给别人用，还不太分得清轻重。”

敢情这小丫头那是拿他试针了呀！他本就脾性不怎么好的，这时脑门上青筋一跳，恨不得就要开骂了。可是没想到小丫头却在这时给了他明媚如春花的一个笑颜，对他道：

“这样吧，我给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于是女孩撅起红唇，在他的伤处轻轻地吹了吹，微温的气息拂过，一阵小小的酥痒，然后不知怎么地这小小的酥痒就一路酥痒到了他心里，果然是一点儿疼都察觉不到了。

最后他到底还是让小丫头前后给他扎了十几针，其中有几针扎偏都见血了，但小丫头总是腆着脸给他吹上一吹，他便又忘记了疼，心甘情愿地又挨了下一针。小丫头犹犹疑疑，拿不准的时候甚至还翻了翻医书，足足在他腿上折腾了有个把时辰，等小丫头收了针，他那伤腿似乎真的不怎么疼了。

“怎么样？我的医术不错吧？”小丫头兴高采烈地问他。

看着那张因那弯弯眉眼变得极其生动的小脸，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已经口不对心地应道：“好，很好！”

小丫头更高兴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他，道：

“你是我医好的第一个病人，喏，请你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