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浸湿帕子，轻轻擦床上人苍白的脸，替她掖了掖被子，落座旁边。前日，她怕不言斩师身受重伤，忙烧了另一张符纸，想着唤无心观其他人来，不想两日过去，如石沉大海。

无心观弟子皆是名斩师，闻鬼则显，招之即来，来之则斩。如若不来，必有问题。

“都说自从虚妄道人死后，七个弟子分崩离析，莫不是真的？”何夫人心想，“若真是如此，不言斩师如今是独身，须得照料好了，免得叫她落下什么病根。”思及此，提了提精神，唤仆从照顾好儿子，精心关照喻不言。

翌日清晨，鸟雀啾啾，清澈鸣叫消散余下阴气。声顺窗而入，床上人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眼来，脑袋嗡嗡作响，炸开般疼，咬着牙撑起身来，四处观看——床大而宽，木雕包顶。左侧梳妆台齐备，上伏着一个女子，憔悴疲惫，样貌陌生。

喻不言看了看手，左手有一年久疤痕，右手多有茧子，除此之外，俱是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晓得。

“不言斩师！”梳妆台上女子醒来，是个妇人，惊喜连连，“你醒了，好些了么？还有哪里疼？我这就唤郎中来！”

喻不言看她一看，实在不知她是谁，就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何夫人心里一紧，小心翼翼道：“镇上门前坑是挖来防备起尸鬼的，事态紧急，未曾告知斩师，害得你跌下昏迷……这两日来，都是我照顾的，不曾有别人多手，斩师放心。”

喻不言思量她说的，仍是一片茫然，什么都不记得。看这妇人面上带善，双目清澈，自思道：“她言语多有客气，想来只是认识，大约不熟，不能说太多。”

“多谢。”喻不言翻身下床，双目一黑，差点跌倒。何夫人急忙扶着她，嘱咐道：“头上伤害未好，斩师切莫大动！”

喻不言拂开她，下意识手摸腰间，脸色大变：“我的剑在哪！”

何夫人忙将桌上的剑递给她，说道：“剑一直在这里搁着，不曾离开斩师半分。”

喻不言拿着剑，漂浮不定的心安稳几分，虽仍是不知这剑什么名字，如何来的，可人安定多了。她闭着眼揉眉心，思索自己要何去何从，从哪里寻找自我，想着，头又痛起来。

何夫人出去吩咐人备水，倒了一杯温水搁在旁边，低声道：“不言斩师，你不认得我了么？”

喻不言睁开眼，回道：“尚未想起，你我何时认识的？”

何夫人隐约察觉出什么，并未挑明，坐下思索一番，捡着精细的说道：“几年前斩师曾路过此地，帮衬我母子两个，赠予两张符纸。而今镇上符阵破碎，我家员外……糟了恶鬼附身，无可奈何烧符纸招斩师来救。你将恶鬼引出镇斩灭，不想跌入镇上人挖的捕鬼坑，撞了石头昏迷。我怕斩师受了重伤，烧另一符纸唤无心观其他弟子，奈何他们没一个来。所幸你醒了，喻不言斩师，不然我真是死难消罪。”

喻不言听得出她一番言语点拨，心里松了口气，笑道：“怎么说的？不过是跌了一跤，怎么会醒不来？好在鬼死人无事。”

何夫人亦笑起来，说道：“说的是。”

未几，老郎中进来，将喻不言查看一番，再将她头上纱布换了，嘱咐道：“斩师切记，不可沾水，莫要大动，须得小心细养。”

喻不言摸了摸额前后脑，叹道：“什么石头，竟将我囫囵磕着了。”

他二人尴尬笑笑，没有答话。

何夫人备了一桌菜，老郎中再三嘱咐，故都是些清淡养人的膳食。喻不言来者不拒，昏迷两日，早饥肠辘辘，大快朵颐，饮茶完了，说道：“多谢夫人照顾。”

何夫人道：“斩师说的哪里话？若不是你，何来我照顾？怕是早就死的没个影了。”

喻不言记不得之前所作，回不上话，只得笑笑，心想道：“干坐着也想不起什么，不如趁机走了，回无心观看看能寻得认识的人么。”

忽地，门外叮呤咣啷一阵，仆从附耳对何夫人说几句，她叹了口气，转对喻不言道：“镇上的乡亲们多忧心斩师，今听闻你醒了，想来道一声谢，可许么？”

喻不言笑道：“见一见无妨的。”

门一开，一群人涌了进来，叽叽喳喳，热切非常，围着喻不言送吃的，应接不暇。她笑了又笑，连连拒绝，说道：“吃饱了的，不用不用。”说话间，瞥见旁边妇女牵着的六七岁小孩，面色灰败，鬼气萦绕，双目呆滞。

喻不言弯下身，朝他摆摆手，说道：“来，叫姐姐看看。”

小女孩愣愣地走过来，喻不言摸摸她的头，问了她名字，叫了两声，说道：“人在魂归，百无侵扰。”说罢，对着小孩合掌一拍，抓着一缕怨气吹散了。

小女孩眨眨眼，忽然大哭起来，叫母亲抱着哄。

喻不言笑吟吟道：“小孩哭是好事，说明神魂在，若是如刚才那般，须得找些吉祥玩意儿压着，免得叫邪祟侵扰了。”

小孩母亲连连道谢：“谢谢斩师，谢谢斩师。”

“无妨无妨。”喻不言说，心里却泛起嘀咕，“方才我分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说的那样流畅，莫不是身心还记着？”

思量片刻，喻不言对何夫人道：“夫人，带我去符阵那看看。”

何夫人一愣，欲言又止，点点头，领着她去了。

镇上符阵布在一座庙宇，地方不大，供奉的神像看不出是哪个神，只见香火不断，信众颇多。喻不言在神像下看到了破损的阵，果如她想的那样，一看见，脑袋里顷刻间浮现出相应补法，三两下补好了。

“多斩几个鬼是不是就能想起来了？”喻不言想着，拍手上的灰从庙宇中出来，对镇上众人说道：

“符阵补好了，镇上也无藏匿的鬼。不过，符阵只能防得住鬼来，却防不住镇子里人死成鬼，人若死了，在外停尸七日，即刻下葬，不得多留。”

喻不言寻了纸笔，以朱砂绘符。分明什么都记不得，握着笔自动就画了起来。一连三张，交与何夫人，说道：“若有什么事，烧了可召我来。或是学着上头的纹样，用什么写，写在哪都可以，记得烧了。”

何夫人收起符纸，出言阻拦道：“斩师，你伤还未好，这般急着走么？不若多休息两日，待身子好些了再走也不迟。”

“那就迟了，迟了。”喻不言说，笑意盈盈，“多待两日，少斩两只鬼。日后有什么事，召我就是，定然尽快赶来。”

镇上多人目送她离去，青衣长剑，不疾不徐，渐行渐远，身形越发小，几乎看不见。正是心里惆怅，互相低语，却见她蓦地转身，一路小跑来。

何夫人紧张道：“斩师还有什么吩咐？”

喻不言腼腆一笑：“是不是……还没给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