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张厚之笑不出来,叹了口气道:“天师既是看出来,我也就不瞒了。我这日子虽是过的清贫,却因着内子怀了孩儿,有了盼头,几月前孩子生出来,不知怎的,周遭突然犯了鬼。鬼吃了一家的小孩,闹得邻里惊慌,忙忙找了斩鬼师来,作了一通法,却是个没用的,照旧来,又吃了一孩子。再去找那斩师,已是不见了人影。”
喻不言闻言皱眉,不悦道:“又是骗子。”
走出城,路过一丛林,阴风阵阵。
张厚之缩了缩脖子,苦涩道:“住在郊外的,几个有钱?每每交了租金,加上吃喝拉撒,存不下几个子儿。害怕孩子被鬼吃了,各家各户凑钱,花大价钱请了个斩师,不想竟是个骗子,卷走了所有的钱,闹得大家嘴上大骂,心里头哭。”
喻不言斩鬼几日,遇见不少类似事。多是普通人家遭鬼害,花钱请斩师,不料是个骗子,到头来丢钱又丢命,实在叫人发怒。
斩鬼师自来有条规矩,替人斩鬼,必要取人一钱,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以此不结仇怨,不染恩情,只当是萍水相逢一场。因这一说法,多有骗子装了斩鬼师来骗钱,也有那心怀不轨的斩鬼师信口开河,一口气将普通人家吸得一钱不剩,还洋洋得意,自诩救命恩人。
喻不言微微敛眉,自思道:“难怪许多人宁愿忍着也不信我能将鬼斩了,非得拔剑露出身份才行,日后遇见这些人,定不能饶了。”
喻不言问道:“之后没再找了么?”
张厚之答道:“找了的,念着前头被骗,多叫他们先斩后付钱,如此说,没人来了。后有个年纪小的斩鬼师,不敌那恶鬼,差点折了半条命,实在是叫人心疼。邻里看恶鬼实在灭不了,唉声叹气,宁愿借钱,也要离开这害人地方。”
话到此,他苦笑一声:“天师看着了,小人我没甚钱,掏空了家底儿才买了房,又遇上这等事,低价转卖也没人要了,只得委屈妻小。好在这几月没遇着恶鬼,只是频频倒霉,运气差得很。”
喻不言抬手拍他肩膀,抓了一把鬼气,突然向后一看,见无人,转来笑道:“因那鬼是怕你的。”
张厚之满脸不信:“怎会怕我了?”
喻不言将鬼气吹散了,解释道:“既有人怕鬼,就有鬼怕人。鬼怕那心善之人,心恶之人,心贵之人。你心里善,鬼不敢欺你,只得侵染你,时日久了,就要害你了。”
张厚之心惊胆战,急忙问道:“天师可有办法?”
喻不言笑道:“拿了你的钱,定要替你办事,你且放心。不过别叫我天师,我是斩鬼的,唤我斩师就好。”
“斩师好,斩师叫着厉害!”张厚之说,嘿嘿一笑,“我看斩师定是有真本事,和那些骗子不同。”
喻不言道:“怎么讲?”
张厚之指了指空无一人的路,说道:“日前自个回家,总是背后发凉,心里发毛,似有人盯着一般,十分惊悚。今日随斩师一道走,没有这等骇人感觉了。”
喻不言同他聊了些别的家常,不久到了。城郊房屋密集,街道狭窄,果如店伙计说的那般,分明天气炎热,却阴风阵阵,寒气入骨,入目皆是常人看不到的鬼气,笼罩整个城郊。
张厚之领着喻不言进入一巷子,几户人家大门紧闭,挂了锁匆匆搬走。余下不到八户人,门前贴着红纸,挂着红灯笼,地上还有鞭炮碎屑,弄了一切吉祥物避鬼。
“斩师,到了。”张厚之说,轻轻叩门,唤了几声。须臾,一憔悴妇人开门,见了喻不言稍稍一愣,望望丈夫略有不解。
张厚之道:“这是斩师,进去再说。”
妇人一脸麻木,既没有信,也没有不信,点了点头,叫两人进来了。喻不言同她并排走,抬手轻轻拍其肩,吹散了手中鬼气,问道:
“夫人,现在好多了么?”
李梅香沉重几月的身子忽而一轻,昏沉的双目终于看了清楚,连连眨眼,不可思议。喻不言安抚笑笑,说道:“带我看看孩子罢。”
“好好!”
夫妻两个遇着救星,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揣着喻不言冲进屋子里。喻不言细看躺在床上的孩子,粉嘟嘟,肉乎乎,干干净净,不染分毫鬼气,看夫妻两个满脸慌张,说了无事。
“孩子依你二人护的周全,并无大碍。”喻不言说,叫两人取了一根红绳,画一张符并火一起烧了。完了,从灰烬里挑出毫发无损的红绳,系在孩子脚踝,嘱咐道:
“小孩魂轻,须得压一压,栓一栓。这条红绳系着,可保他十岁前不受鬼扰,记得切莫摘掉。”
夫妻两个这才松口气,欢喜起来。
张厚之问道:“斩师如何斩鬼?”
喻不言朝窗外看去,月夜沉沉,寂静无声,回应道:“鬼生前多为人,亦是狡猾,我今随你来,他今夜必不会现身,待我走了才会继续作恶。明日你同邻里说了,合起伙来随我计行,诱鬼出来斩之,可绝后患。”
张厚之忙应道:“全听斩师的。”
夫妻二人收拾了空屋子留喻不言休息,她嘱咐张厚之找来纸、笔、剪刀及蜡烛。正巧这些东西家里都有,店伙计就全收拾了去,又见喻不言似要彻夜不眠,心里感激,不说什么苍白的话,去厨房点火切菜,烧了一顿热乎乎的饭食送进去。
喻不言惊一惊,看他如此热切,接了下来,说道:“今夜有我在,可好好休息了。”
张厚之忙道:“使得,使得。劳烦斩师了。”
喻不言坐下没多久,就见旁边夫妻两个屋子灯灭了,凭着脑海中浮现的法子剪出纸人,在上写写画画。弄完一叠,她伸了伸懒腰,小心推门而出,将两张符纸贴在夫妻二人门前。转身调步,朝向大门推一条缝——外是狭窄小巷,一地鞭炮碎屑,并无旁人。
喻不言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门,门前挂锁,是搬走了的,向上看看,月下屋檐冷冷清清,院内高大树冠掩在黑暗里,随阴风轻颤。她收回目光,关门回到屋内。
是夜安稳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