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离瑾用家族的性命,偿还了对部族的欠债。以至于如今的大贺部,竟然推举不出来一个接班人。
大长老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全凭对部族的责任,硬撑着一口气。
从部族故地一路溃败,大长老眼见着大唐江山日下,天可汗对草原各部的约束能力,早已今非昔比。
大贺部不是没想过投靠安禄山,但崔乾佑那厮不知犯了什么病,一味地要和契丹人不死不休,大贺部连个体面的投降都办不到。
大贺部如今仅存三万余众,被困在那河北道北境的大山里,这些时日都不知以何裹腹。
夷离瑾送别大长老时,曾握住他的手说,无论如何要让部族百姓过上好日子,其他所有的一切,皆为虚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大长老何尝不想一头撞死算了,省的活着就剩受罪了。
可他看着部族中嗷嗷待哺之幼儿,再想到以命换百姓退路的夷离瑾,终究还是咬着牙挺了下来,死也要把部落百姓安置稳妥了再死。
大长老拿定了主意,纵是被镇守大人百般羞辱,只要大人愿意收留大贺部,让部族百姓能过上哪怕只有遥辇人一半的好日子,他就心满意足了,就是让他隔天日出而死,亦无遗憾。
大长老正在胡思乱想,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喊话,原来是镇守大人夫妇大驾光临了。
大长老赶紧出了帐去,将李俊和凤珍夫妇迎入帐内。
随同李俊而来的,还有镇守大人亲卫管彤,以及都护府派下来的书记官员。
李俊在大帐内,亲眼见证了管彤超强的记忆力。此番与大贺部密谈,虽有书记官员随同笔记,但是如果有管彤的记忆力相辅相成,那双方密谈所达成的各项内容,都能一字不落的被记录下来。
大长老见还有旁人在场,不免有些拘谨。
李俊宽慰他,时移世易,大贺部之迁徙安置,已不同于遥辇部。他作为都护府下属一地主官,与大贺部无论有何来往,均属公务范畴,非他一己私利,岂可私相授受?是故,有都护府派驻的书记官在此记录,对于大贺部与李俊来说,都是好事,无须担心。
大贺部长老见李俊说的郑重,便没了顾虑,当着其他几个人的面,竟噗通一声,跪在李俊面前。
大贺部长老以五体相投地,声音悲戚:“请将军救我族人!”
李俊大骇,赶忙上前扶起那长老:“长老此举,让俊何以为人?”
大长老多日里紧绷的神经再也无法坚持下去,虽是起了上身,但仍然双膝跪地,哭诉道:“将军,大贺部被范阳军一路追击,如今已陷于生死存亡之境地。我部夷离瑾以命换命,方为族人换来一线生机。现在,我部三万余族人,被困在那朔方东境外的大山里,进退两难。若再无粮草和援兵,大贺部必覆灭矣!”
凤珍哀叹一声,看了一眼丈夫。
李俊知道,虽各自归属不同部族,但大贺与遥辇两部,都是血脉纯正的契丹人。如今同族落难,凤珍心有戚戚。
李俊无言,让管彤将长老扶起,坐在椅子上说话。
“大长老,我且问你,”李俊直视那长老说道:“崔乾佑率领之范阳军,可已举了反旗?”
大长老摇头道:“并没有。”
李俊:“那依长老之见,范阳军在自己的属地周边与契丹发生纠纷,如无朝廷平叛调令,我朔方军便擅自出兵介入其中,可否?”
大长老为之语塞:“可是……”
当着凤珍的面,有些话李俊不能说出口。
就如当初镇北营北上阴山,丰州府衙也是怕蜈蚣岭被大雪封路,事急从权,才未经请示都护府,匆忙把镇北营派出去,处置契丹人犯境之事。
与大贺部的情况来对比,镇北营最起码有三点可以说是师出有名:一是有敌来犯其境,二是接到了丰州府衙和兵马史的调令,三是李俊手上有丰州刺史的授权,可以处置遥辇部相关事务。
即便如此,丰州府衙在镇北营出发之时,便已派人将军情奏报送往了灵州。而都护府在收到奏报之日,也已向朝廷上了奏疏。
今时之情,不同于往日之例。
即便李俊此时的官阶已远高于往日,但从流程来讲,大贺部的事情,李俊和镇北军并不好插手。
大贺部长老并非不懂理法之人,李俊跟他这么一说,虽是没有说透,但聪明人一点就通,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和关系。
大贺部长老神情为之一顿,他站起身来,向李俊和凤珍深深作了一揖,久久没能直起身板:“讨饶大人和遥辇部多日,老朽深感惭愧,明日天亮后便自行离去……”
李俊和凤珍相视一眼,见凤珍的眼角竟含着泪水,李俊苦笑道:“长老,我朔方和镇北军不好插手你契丹与范阳的纠纷,但振武遥辇三卫,或许有办法一试……”
大长老闻言,精神刚要振奋,但想到李怀坚不久前才拒绝了自己,喃喃道:“试过了,老朽试过了,遥辇俎里不愿相助我大贺部……”
凤珍见误会似乎更深了,她着急道:“大长老,父亲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他……”
凤珍语塞。
她终究没弄明白,父亲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明白父亲有一统契丹的野心。
但是,向来仁义的夫君,为何在涉及族人生死存亡的事情上,也要配合父亲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