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啧”了一声,板起脸来,说:“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我叹口气,说:“以后李貌想这么跟他妈说话,也没机会了。”
我妈也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们卧室里传来了我爸和小石榴的笑声。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贾婷婷给我打了个微信语音,她说程辰陪她一起来的,现在已经快到我们楼下了。我穿好羽绒服,和小石榴说要去李貌叔叔家,让她和爷爷奶奶在家玩,好好吃饭,不要挑食。我妈说,你要是能敲开李貌家的门,就让他来家里吃饭吧。我说,您和我爸管好小石榴就行了,不用管我们了。我妈叹了口气,说,行吧,我也管不了你们了。
我走到楼下,看着贾婷婷和程辰从楼头处相挽走来。我抬头看向我家的窗户,果然,我妈的身影藏在玻璃后面,偷偷观察着我们。我觉得有些好笑,但是现在笑的话,似乎很不礼貌,便赶紧绷起脸来。
贾婷婷和程辰走到我的面前,惆怅地叫着于哥。我说,我刚才敲门,他不理我,我以为家里没人呢。贾婷婷说,他一直在家呢,只是谁都不想见。我说,我有一招儿能让他开门,不过得看你好不好意思了。
贾婷婷眼睛一亮,问:“只要能让他开门,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辰捂着嘴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立刻就不笑了。我抬头看了看三楼的老歪家,低声说:“一会儿到了他家门口,你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叫他李貌哥哥,他保准来给你开门。”
“管用吗?”
“你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但是他脸皮挺薄的,特别害怕我们楼里这帮大妈们在背后念叨他,你信不信,你只叫一句李貌哥哥,他肯定立刻就来开门了。”
贾婷婷咬着手指,看了看程辰,说:“那我试试?”
程辰说:“试试吧,你不也一直担心你的李貌哥哥呢吗?”
我们上到三楼的时候,我妈从楼上走了下来,低声问:“李貌开门吗?”
“妈,”我有些不耐烦,说,“您就别跟着掺和了,赶紧回家给小石榴做饭吧。”
我妈不悦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两位姑娘,说:“你们一会儿好好劝劝李貌啊,别让他太伤心了。”
我说:“你赶紧回去吧,交给我就放心吧。”
我妈讪讪地上了楼,听到关门的声音后,我低声对贾婷婷说:“我妈也是关心李貌,怕他自己在家出事儿。”
贾婷婷没说话,只是担心地看了看老歪家的门。我说:“别愣着了,赶紧敲门吧。”
贾婷婷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我说:“你叫他呀。”
“李、李貌哥哥。”贾婷婷的声音比蚊子声还小。
“你大点声。”
贾婷婷紧张地看了看程辰,程辰拉了拉贾婷婷的手,我也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勇敢一些。贾婷婷大胆起来,用力敲了敲老歪家门,声音大了许多:“李貌哥哥,开门呀!别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我看到程辰紧紧抿着嘴,努力憋着笑,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老歪还没来开门,楼下却响起了开门声,接着一阵上楼的脚步,张大妈站在楼道拐弯处,探头探脑地看向我们。我冲张大妈笑了笑,张大妈冲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走下半层楼梯,张大妈小声说,李貌在家吗,这几天他们家都没什么动静。正说着,老歪打开了门,我回头看了看他们,然后对张大妈说,这不在家呢吗。
我们三人走进老歪家,门口堆着一些吃剩的外卖袋子,屋里乌烟瘴气,还有一股酸臭味,程辰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老歪引着我们走到客厅。我走到窗户边上,打开了它,一股冷风涌了进来,空气瞬间清新了许多。老歪让我们随便坐。我坐到了沙发上,程辰也坐到沙发上,贾婷婷没有坐,而是站在茶几前,忧心忡忡地看着烟灰缸中已经溢出的烟屁。老歪看着贾婷婷,瘪瘪嘴,好悬没哭出来。
我探身拿起烟灰缸,小心翼翼地端到门口堆放的垃圾处,随便打开一个外卖袋子,倒了进去,顺手把烟灰缸放在了鞋柜上。贾婷婷看着颓废的老歪,泪眼盈盈。
老歪简直不像个人了。头发凌乱如同鸟窝、油腻如同擦拭过自行车链条的棉丝,胡子很久没有刮过了,人中和下巴处参差不齐,脸色黯淡无光,就连嘴角的疤痕都有些沉寂了。他两腮削瘦,驼着背,双眼无神地看着贾婷婷。
我冲程辰使了个眼色,让她拉着贾婷婷先坐下。程辰点点头,站起来拉住贾婷婷的手,一起坐下了。
我在客厅里没有看到老歪爸妈的遗像,便问他:“叔叔阿姨的后事都办完了?”
老歪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没说话。我又问:“遗像呢?我想给叔叔阿姨鞠个躬。”老歪指了指他父母的房间。我独自走了进去,看到老歪将他父母的黑白照片分别放在他们各自的枕头上,忽然觉得人生无常,前些天还活蹦乱跳的老两口子,现在竟然变成了照片,静静地安睡在他们自己的床上,简直就像是一场闹剧——也许用“闹剧”这个词很不准确,但是我总觉得这就是命运和老歪开的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我站在床尾,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长长叹了一口气,回想起他们生前的点点滴滴。以前,在我和老歪上小学的时候,每次他惹完祸,都要拉着我一起回家,因为他怕他妈揍他,需要我来当挡箭牌。其实这并不奏效,即使我跟着老歪回了家,他妈不会当着我的面揍他,但是我只要一离开,老歪还是免不了一顿胖揍。后来,老歪学精了,他会先去我们家,哀求我妈让我陪他一起回家过夜,一开始我妈以为我们十分要好,所以才会连睡觉都分不开,后来老歪妈找我妈摊牌,才知道这是老歪的小心思,之后每逢老歪闯祸,我便会被我妈锁在家里,听着三楼的鸡飞狗跳。老歪妈不是坏人,她只不过众多望子成龙的父母中的一员而已。我印象中的老歪妈,是一个十分絮叨的女人,自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多管闲事,所以才能在街道办任职。至于老歪爸,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至少我觉得他很少笑,不过,他跟我爸的关系很不错,他们以前也是同学,后来又是同事,现在退休了,变成了棋友——他们自从年轻的时候就爱下象棋。在我们小的时候,我爸总是和他爸下棋,我妈便会和老歪妈一起织毛衣,唠着家长里短,我则和老歪追跑打闹。这一切,随着我和老歪渐渐长大,都不复存在了。而现在,他们变成了照片,再也无法织毛衣和下象棋了。
我对老歪妈还有一件事的记忆是十分深刻的。老歪妈炒得一手好米饭,她用广味小香肠和油菜炒出来的米饭,总是能让我接连回碗。老歪妈知道我爱吃她做的炒米饭,所以她打算做炒米饭的时候,便会让老歪去我家叫我。
我是一个对味道很敏感的人,或者也许可以这么说:一个能够调动我的味蕾的味道,总是会引起我的某些感情投入或者抒发。我对徐婧做的饭菜有这种感觉,对老歪妈的炒米饭也是一样。
回想起老歪妈炒米饭的味道,我便觉得很伤感,知道再也吃不到小时候的那种味道了。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贾婷婷和程辰也走了进来,我红着眼圈躲到一边,她们也对着遗像鞠躬。礼毕后,贾婷婷捂着嘴,眼泪簌簌地流,程辰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她。我知道,贾婷婷对老歪爸妈是没什么感情的,她之所以会流泪,完全是因为看到了如此消沉的老歪。
老歪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们,表情悲怆,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从两位姑娘身边走过,来到了老歪边上,抱了抱他,说声节哀顺变,老歪也用力抱了抱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松开老歪,看着憔悴的他,难过地说:“以后再也吃不到阿姨做的炒米饭了。”
老歪的鼻翼忽闪两下,眉眼下耷,撇着嘴,忍了数日的悲伤,终于爆发了出来,憋了许久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他重重的一拳捶在了我的肩上,然后再次抱住我,大声哀嚎,声音十分嘶哑:“于小北,你大爷的!你他妈在说什么呀……”
贾婷婷流着泪走到我们边上,看着悲伤的老歪,哽咽地叫着他:“李、李貌哥哥……你、你别这样……”
老歪依然紧紧地抱着我,同样大声嚎啕,不过他不再怪我,而是既痛苦又无助地哭嚎:“小北,小北,我没妈妈了……小北,小北,我没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