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儿子杨惇一举拿下今年四川乡试第二,高中亚元。他高兴坏了,美滋滋地带着他媳妇儿苗氏千里迢迢奔来北京,准备与杨慎一起参加翌年春闱。
一辆马车,伴着叮叮作响的银铃儿声,在杨宅门口缓缓停下。杨惇下了车,把两手放在口前哈了哈气,上前去叩门。八喜开门一看是二爷回来了,高兴地进屋高呼:“二爷来啦!二爷来啦!”
杨惇转身撩开车帘,把苗拉且扶下马车,对她说:“到了,快跟我进屋去拜见老爷和夫人吧。”二人走进厅堂,见到我和知音,杨惇忙拉着苗氏跪下拜道:“不孝子回来了,给老爷和夫人磕头问安。”知音赶紧给他们拉起来,忙言:“地上凉,快快起来。”
“旅途劳顿,平安回来就好。”我高兴道。第一次见到二儿媳妇儿,有些吃惊。我只知她是邛崃一土官家的混血女儿,长得与我们汉人不太一样,像古画里的人物走进现实。头发乌黑,眼眸深邃,恰似山间的一湾清泉,干净又明亮。微微上翘的眼角,高挺的鼻梁,板栗色厚实的嘴唇,展现出异域的别样风情。
虽然穿着汉服,但周身戴着许多色彩斑斓的异族配饰,她一动就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苗拉且跟王妍很不同,王妍刚来时非常腼腆,话也不多,在家里凡事只听知音的吩咐,也不太爱管事。而苗氏面对陌生的环境一点也不拘束,大大方方,一张小嘴跟个小喇叭似的,声情并茂地给我们介绍她家里的情况。
突然听到院里丁丁的一声叫喊:“哎呦,家里咋跑进来这么大只猴儿?”众人皆惊,忙出门去看是怎么回事。只见院里站着一个抱着箱子的怪人: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虎皮纹的甲袄,半露着肩膀,下身只有个兽皮裙勉强遮住羞处,光着大腿大脚。个子不高,浑身覆满黢黑浓密的毛发,把脸都遮住了,很像古书上所描述的“野人”。
“不……不是……不是猴。”那人的说话声憨厚而低沉,土音很重,好像还不怎么会说官话,连连朝众人摆手。
丁丁一看大家都出来了,慌地走到我们身边,瞪大眼睛惊道:“仙人呦,这猴儿都开口说话了,吓老子一跳。”
“丁爷,他不是猴儿,他是人。”杨惇和苗氏哈哈大笑。“他是临邛山上的冉駹族人。自小被苗家买了来做家奴,因他一直侍奉左右,所以我们成婚之后就把他一起带了来。”
“你下去干活吧。”苗拉且对那人言,又转头对我们说:“老爷、夫人,你们别看这小奴长得丑,他可是个宝贝。天生神力,举起石磨犹如捻毛捏羽,不怕严寒酷暑,田间耕地、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无所不能,是个劳作好手。他们冉駹人源自古蜀,是上神的后代,神通广大,生有阴阳眼,还能预知旦夕祸福……”
“哎哎,二奶奶,您这越说越邪乎了,不就是个山里的土人嘛,咋还成神了呢?”丁丁不信。
“呵呵,你们以后就知道了。”苗拉且笑道。
知音带着二儿媳妇下去了,我让杨惇跟我去书房,关上门一脸疑惑地问他:“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儿媳妇?这……以后能管住吗?老太爷、太太、叔叔们居然也同意?”
“当然同意啊。年初义军占领通江,他们杀了娘舅,按察佥事钱朝凤逃了。林总制的援军抵达通江后,发现义军已经撤离,于是调动一支猡人土兵支援钱朝凤追击义军,参议龚勉仁带领猡兵在龙滩河大败义军,斩杀了八百多人,总算为娘舅报了仇。那土兵之中有一队是拉且带领的,她在战斗中受了伤,猡人本来要将她送回邛崃苗家。未曾想途中遭遇暴雨山崩,她与族人走散了,独自一人迷了方向,误打误撞走到了新都。也是机缘巧合,被我救了。报予知县后,就暂时留在咱们世耕园养伤。她虽是土官之女,妈妈却是汉人,所以亦习得儒学文化。我念她助林总制平乱义举,她亦感激我相救,朝夕相处,互生爱恋。拉且知书识礼,活泼开朗,家里人都喜欢她。我便央老太太做主,把她留下来与我成了亲。呵呵……她也是我的福星,成亲之后,我心也定了,这才能在乡试一举高中。要不然怎能这么快回北京不是?”杨惇憨憨一笑。
“臭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信跟我商量一下。”我假意责怪道。
“您之前都说了啊,在家一切由爷爷和老太太做主,他们俩都同意了,您还能反对不成?”
“邛崃那边你去了吗?”
“去了,都挺好的。老丈人对我也很满意,回来时送了许多他们本地的特产,山野珍馐、名贵药材,彩织器物等,还有几个土著奴隶。那个冉駹人就是其中之一。爸,您不知道,那几个家奴真的挺厉害,一个顶三个。不管是宅中家务还是田间劳作,干得又多又好,把叔叔婶婶们都高兴坏了,直说可抵许多佣工,省下不少例银哩,呵呵。”
“在成都便也就罢了,周边蛮民亦常见。可你们把这个冉駹人带来北京,你看他那样子,你们不说,我也还以为是个猴儿呢。”
“呵呵,他长得是粗犷了些,明儿我让拉且给他修整修整,打扮一下,换上仆役的衣服,让他入乡随俗。”
“他有名字吗?”
“有,叫千年不在。”
“什么千年不在?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儿?”我很好奇。
“本来是无名的,只以冉駹土话中的“嚷子”唤他。成亲之后,拉且提议得给他起个汉名儿才好。后来我不是教拉且学写字嘛,那描红字帖上印着‘千年不在’四个字儿,练横竖撇笔画用的。拉且说干脆就用字帖上印的这四个大字儿做他的名儿,所以就叫他‘千年不在’了。”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儿也真是开眼界了,头一回听说拿字帖上的印字起名儿的。“眼下川陕地域有义军起事,你们胆子真够大的,只三人就敢上路,难道不怕危险吗?”我问。
“您还说呢。哥哥嫂子回京,您让蓝章大人遣使一路护送,把他当钦差似的伺候。我和媳妇儿回京,身边就一个仆从。途中遇到不少山野强盗,幸得有千年不在全程保护,赶走的赶走、吓跑的吓跑,这才能平安抵京。下回可不带您这样了,对大哥如此偏心。”杨惇故作不快。
“你小子怎生胡言?你又未提前对我说要来京,如何这会儿抱怨没有护卫?后来收到你六叔来信我才知你已启程。偏这点就比不上你大哥,肆意妄为,做事也从不与我商量,没个规矩,还怪你老子偏心?”我责怪他。
“呵呵,是是是,爸教训的对,下次记着便是。”杨惇憨憨一笑。
我又问他杨丝蕊的婚事。
“神青余家早先派人来过一回,送了庚帖、定礼和金银等财物,我们亦回了礼。我在成都考试时见到了余承勋,看着挺年轻,文质彬彬,可能第一次参加乡试,没发挥好,这次没中。他十月初来迎娶三妹的,我等妹子走后,才出发来京。”
“如此甚好。璠蕊呢?丫头一切都还好吧?”
“都挺好,她成天待在闺房里,我成亲之后也不大见到她。对了,有个姓刘的人家来提过亲,他们家有个公子,好像叫刘大昌,是个在县中就学的廪生。爷爷和老太太还未与他们做定,说这次让我过来回了您再说。”
“既然是新都同乡,倒也相宜。不着急,等他中了举人再说吧。”
“是,爸爸。”
翌日,苗氏拿着剪刀给千年不在修剪毛发,他看着自己身上的毛落了一地,还有些舍不得。丁丁站在院子里一边看一边龇着牙直乐。苗氏又拿了件干净衣服给他穿上,这下总算像个人样了。丁丁夸赞:“二奶奶,真是人靠衣衫马靠鞍,经您这么一打扮,我看这小子也没那么丑了。您可真厉害呀!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