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向我拱了拱手,告辞走了。他慢慢离我远去,身着官服的二人,在皇宫朱墙黛瓦的背景下逐渐拉开距离。我望着他的背影,感慨良多。朝中像他这样已把一切看的极为透彻之人不在少数,别看他们口不择言,其实他们对于大明皇帝的忠诚,对江山稳固和国泰民安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肩负着治理泱泱大国和为民请命的重任,以内阁为代表的士大夫集团正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诗会这日天公作美,一早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厚厚的积雪就盖满了玉堂古朴的屋檐和屋外厚重的石阶。整个翰林院突然像被上天赐予了一场华美的银装盛宴。屋顶皑皑的白雪宛如层层叠叠的素锦,与青灰的瓦片相互映衬,翘起的檐角像是被柔雪包裹的飞鸟,振翅欲飞。碧瓦朱甍,窗明几净,好一个琼花玉树的世界。自正统七年,在原鸿胪寺旧址上建造的翰林院署衙,已历六十八年的风雨,每一个斗拱的轮廓、每一处砖墙的斑驳都在向人们诉说着翰林的历史。
收到请柬的门生弟子陆陆续续到了玉堂,各个穿着华服盛装,打扮的花枝招展。他们大多是来京准备参加会试的举人、监生,都是各省的头名骄子,一个二个皆身怀绝技,争强好胜,必定要在诗会上一展风采。在迎门处签了姓名,进入堂内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相互施礼做拜,尽叙闲话。
诗会邀请了翰林院编修湛若水,翰林院修撰、上一届的状元吕柟,刚刚被召回吏部任验封司主事的王阳明,还有中书舍人何景明来做诗会评判。这些大佬们都是当时的文坛精英,独领风骚,门下弟子众多,追捧之人遍布天下。师友齐聚一堂,融融洽洽,只听欢笑之声不断,唱和之音不歇。
诗会分了四个分赛场,其一为命题作诗,由王阳明现场出题,各人引题即兴赋诗,要求在内容和情感上贴合题意,比较考验才子们的文学功底和对题目的理解剖析。王阳明挥笔写下“瑞雪”“寒梅”“玉堂”和“礼闱”四题,请各人赋诗作答。
其二为限韵作诗,由出题人吕柟规定韵脚来创作诗歌,这对诗词基本功和应变能力要求较高。吕柟已写出“江、灯、迎、东”等韵部,等大家作完,则继续供韵。作诗人需在有限的韵字范围内,巧妙构思,使诗歌既符合韵律要求,又富有意境和情感。
其三为联句成诗,这组需要四位团队成员依次接续诗句,共同创作一首完整的诗歌。考验成员之间密切配合,前一人所出诗句既要为后续创作留下空间和线索,又要保证诗句本身的质量和连贯性,形成一首完整的诗作,成员的才思敏捷和团队协作能力显得尤为重要。做好之后由湛若水从立意、意境、韵律、用词、对仗等方面进行评判,选出佳作。
杨慎、杨惇、张含和蓝田四人组队参加这个联句成诗的挑战。因他们都是多年在一起唱和的知心好友,彼此都有默契,一口气作了八首,把众人都惊呆了。湛若水拿着他们源源不断送来的联句诗,细细品读,觉得水平上佳,于是命人将诗作悬于挂绳上,以供现场士子观瞻品鉴。
评完诗,一些推崇心学的学生围在湛若水身边,请他讲讲心学思想。湛若水轻抚胡须,笑着言:“吾之所谓心者,乃随处体认天理,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心乃宇宙万物的本原和主宰,心与万物相通,只有通过对心的修养和扩充方能达到对宇宙万物的深刻理解和把握,实现心理合一。善于学习的人,必定要将行动、实践的‘动’与内心思考和修养的‘静’统一于‘秉恭持敬、严肃认真’方可。”
众人正聚精会神听湛先生讲道,杨慎在一旁“哼”了一声,大家齐刷刷地都望向了他。湛若水以为这个年轻人要发表意见,便问他:“你如何理解道心之学?”
杨慎一看被先生点名提问,倒也不慌,直了直身子行了个礼道:“所谓道学、心学,本应是清晰明白、中正平和的,也就是遵循中庸之道而已。并没有那种高远、深奥奇妙的说法,道理极其浅显易懂,但实际践行起来,要做到内外一致却非常困难。有些人的所作所为,颠倒错乱,与为人处世的常理和世间的事理严重相悖。他们奇装异服,高谈阔论,用一些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东西来装饰自己,还大言不惭‘奉行道学’‘研究心学’,让人在渺茫恍惚之中去领会,根本捉摸不透却非要去追求所谓的参禅悟道。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严重地损害正道、丧失本心,是欺骗他人的行为,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道学、心学可言?”
湛若水一听这个年轻人竟然跟自己叫板,反对心学,心生不悦:“你参悟不透就说难于践行,根本不懂这其中的玄奥。光会作几首诗又有什么用?”
“我若都懂了,为何还要站在这里听您说教呢?古之学者皆知要善于质疑,才能有所成就,如今您的这些学生却从不怀疑您之所论,推崇心学便说心学好,哪怕有不当之处也被当作精妙的义理,就像谈论诗歌的人只知道杜甫的诗好,哪怕他再拙劣的语言也被当作优美的诗句。先生难道指望这些巧言谄媚、偏狭固执之人来传承您的学说吗?”湛若水被杨慎怼的都快吐血了,他周围的几个学生赶紧过去给他顺顺气,并纷纷指责杨慎无礼。
杨慎一看自己惹恼了翰林院的前辈,也有点心虚,赶紧施了个礼就跑了。“他……他是谁?”湛若水用手指着杨慎的背影,问周围学生,众人皆摇了摇头。
“他就是内阁次辅杨廷和的长子,四川举人杨慎。”有一个人的声音在湛若水耳边响起。说话这人姓桂,名萼,江西饶州府人士,上一届乡试才中的举人,他第二年就被人推荐到礼部实习。因为杨慎也经常去礼部,而且杨慎的名气比较大,所以他认识。
“原来是他,怪不得如此负气狂傲。”湛若水道。
“湛先生,您是白沙心学的衣钵传人,学问高深。可如今在这朝廷内外,学问做得再好,都不如有个靠谱的亲爹。给他路铺好,鞋穿好,两条腿又没毛病,直直往前走还不会吗?”桂萼站在湛若水身边阴阳怪气道。正说着,精膳司郎中王溥带着人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把给众人准备的瓜果糕点和茶水奉上。“您瞧,这又来了个爹!”桂萼一指王溥。
湛若水不知道桂萼此话何意,问他:“什么又一个爹?”
“这进来的王大人是杨慎的老丈人,一个爹喂饭,一个爹擦嘴,都给他伺候好了,您还争个什么劲儿?”桂萼摇了摇头,转身去拿糕点吃了。他边吃边望着四周这些即将成为他会试路上的竞争对手,思考了良久。自己没有做阁臣的爹,也没有礼部的岳父,要想在京师出人头地,一炮成名,普通的路子怕是走不通,恐怕还得另辟蹊径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