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凡与了尘间隔三步,相对而坐。
前者,挺胸收腹,双臂垂膝。一身烈火袈裟,遮不住铁块似一身腱子肉。双目炯炯有神,还未张口,便似有千言。
后者,双眸微闭,坐似枯松。身着一套贴身麻衣,背靠诸佛,浑身仿若有华光闪过。双掌合抱于胸前,不怒自威。
良久,了尘开口道:
“罗凡,你师从何人,哪里受戒?”
这句话,直戳罗凡脊梁骨。就算他体悟再深,终究是个没剃度的野和尚。
罗凡悠然道:“恍然一悟,回首便是灵山。”
了尘微微颔首。罗凡的回答称不上漂亮,但再深究,便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于是他接着问道:
“罗凡,你可知佛有三宝,僧有五戒?”
“贫僧知三宝,了五戒。”罗凡画风一转,笑道,“但贫僧故意把它们忘了。”
了尘闻言,有些恼怒。但他还是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说道: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菠萝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一语话毕,了尘又开口问道:
“罗凡,你可知菠萝蜜多,可知舍利子,可知大智慧?”
罗凡大笑几声,高声道:
“不过无有之无有,空之又空,玄之又玄!你只道无所有而无所得,无所得而无所持,无所持而无所惧。你可知无所为亦有为,无为之为,无非为己,于苍生何用?无非坐井观天,画地为牢而已!”
“明镜本无物,尘埃亦灵台!何不乘风起,振翅上九天?”
了尘哑然。他想要当头棒喝,却不知从何说起。明明不过野狐之禅,心中却找不到一句反驳的经典。
往日种种在心头浮现,十三岁上山,免去凡尘。数十载苦读经典,未曾有一日懈怠。终日打坐参禅,为俗客解惑,心中不敢有丝毫傲气,只求打动诸佛,往生极乐。
可是,如此一生,却在罗凡区区一句话之下,化为梦幻泡影。
他的所有努力,此刻都成了笑话。那些芸芸而不知所求的众生,反倒比他这个化外之人更明佛理么!
此时,罗凡又是一声大喝:
“了尘!你到底是谁?”
对啊,我是谁呢?
和尚?还是住持?求道者?亦或……迷途客?
了尘在心中得出了无数个答案,又无数次被自己否定。忽地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正在缓缓地沉下去。
此时的佛堂内,了尘无力地低垂下脑袋,一句话也不说了。
若不是胸口还在不停地起伏,梁远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虽然对那些词语不甚了解,梁远还是隐约地能感觉到,了尘的内心受到了何种程度的冲击。
“不得不说,虽然早知道了尘身上沾着血,但你这波玩的有点大了。”
梁远心中一叹,能把了尘这种高僧说到自闭,罗凡多少也得沾点。
罗凡回过身来笑着问道:
“那梁施主,你又是谁?”
梁远闻言一哆嗦:“咱俩可是一边的啊,把我也整自闭了,一会儿要打起来可没人帮你。”
“施主且答。”罗凡说道。
梁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深吸一口,缓缓说道:
“我?我就是个俗人,有匡扶天下的心,自认也有那个本事。但要是让我平淡地过一生,倒也忍得住寂寞。我也会哭,也会笑,也会得意也会崩溃,知道错我会改,遇到坎坷我能坚持。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现在的我,至少没有辜负曾经的自己。”
“说起来,这种问题谁都给不了完美的回答。人生本就是千变万化,百面千相,就像你说的,过一世精彩便可,那种折磨人的问题,就留给那群死脑筋去想吧。”
罗凡击掌道:
“梁施主,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贫僧对了尘,虽字字珠玑,但只要他心中没有妄执,也不会被贫僧所言困住。实话讲,贫僧不过是逼迫了尘大师直面心中魔性罢了。”
梁远了然。随即他又好奇地问道:
“罗凡,你一直问我了,我还没问你。你又是谁?”
罗凡稍加思考,玩味地笑道:
“梁施主,上次见面时,贫僧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了尘缓缓恢复了神志。
他发现自己不在平日的佛堂中,而是在一处熟悉的小巷子里。
昏暗的巷子里,一切都很模糊。抬头,天上星辰的方位更令人怀念。
稍加回忆,了尘想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幼时的故乡,他长大的胡同里。
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好像数十年间从未变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