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九愣了一下，有些干干地应道：“嗯。”

那声音十分的苦涩勉强，充满了付九心中的踌躇。

他之前想过很多决斗之前的事，也想过很多决斗之时的事，但他就是没有想到过这件决斗之后的事。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帮我葬在塞北的一棵树下吗？”李新月问。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那棵树很好找，出关北走三十余里，有一片草原......”

“你不一定会输。”

付九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握着火把的手有些轻轻地颤抖着，表达着内心的煎熬。

“那片草原的草很旺盛，还有一片湖泊，树就在湖的不远。”

“别说了。”

付九的声音在颤抖。

“你走到那棵树下，仰头看看天，心就会很平静。”

“我说，别说了！”

付九很生气，他停下来对着李新月大声喊着，却故意逃避似的，错开了李新月平静的目光。

付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生气，但他就是不想让李新月继续说下去了。

“答应我好吗？我也曾答应了我的朋友，在塞北下起第一场雪的那天，树下相见。”

李新月真诚而认真地看着付九，坚定地说道。

付九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那双如水般宁静的眼睛。

他从中看出了李新月的内心，那是说谎的人装不出来的纯净。

“好，但如果是我死了，那就请把我埋在决斗的枯树下，我实在没有脸面回见父亲。”

“好。”

城内，夜晚的街道逐渐变得冷清，橙红的灯笼亮起。

看着李新月在街道尽头的身影渐渐变小，付九突然想明白了。

他意识到在这些年里，一直缠绕着他的是仇恨，可是这份仇恨却并不源自李新月。

李新月是无辜的，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至少付九以前是这么认为的。

付九心里很乱，漫无目的走着，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进一条死胡同。

待到他触壁时，他恍然间察觉自己已陷得太深。

实际上，自从他小叶城见到李新月的第一眼起，便有些后悔了。

他初出江湖时，便曾立下誓言：自己要做，也只能做一个除恶扬善的大侠，对于恶人绝不姑息，但对于好人自己同样也绝不会出手。

李新月的行为举止不像是坏人，至少他从没见见过有如此真挚情感的坏人。

在那棵树下他们相互踩点，将所应注意之事告诉对方时。他感觉好像遇见了一位多年的知己，虽未曾言说，但两人对彼此都充分地相信。

付九一直都是个孤独的人，信任和默契，从来都离他很远。

他活在孤独的复仇中已经很多年了，他本以为他所拥有的情感只剩下仇恨，所以当他第一次感触到了不同于仇恨的情感时，他下意识地在逃避。

他讨厌李新月用那种平和而包容的态度对自己，明明自己是要杀了他的，明明他应该对自己恶语相向的。

可他却没有，反而用着一颗坦诚的心拥抱着自己。

他突然回想起，幼时两人的关系其实不坏。

虽然他们总会争执着谁的父亲最厉害，但每次小李新月总会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争来争去的，莫不如我带你去摸鱼玩。”

他记得有一次，小李新月脸上花花的全是泥巴，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湿了大片，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喂，你可别下水，这水下可脏，你若是弄得一身脏泥，定会被你爹爹打屁股的。”

“那你呢？你就不怕？”付九喃喃道，说着记忆中自己说过的话。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不愿意杀掉李新月的。

可若不杀他，父亲的死难道连个交代也没有吗？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父亲？他又该如何向世人证明快剑的剑法不逊意剑？

为什么李新月偏偏就是一个好人呢？如果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该多好？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沼，无论怎样挣扎，无论怎样使劲，最终都会落到池底。

......

同一片夜空下，刚回到客栈的李新月同样心情不好，他沉重地站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亮。

初次见面时，李新月就能感觉出，付九对他的仇恨并没有太浓烈，与他的生死较量更像是为了完成一件被迫的使命。

就在自己说出死后请付九帮忙葬在塞北时，付九突如其来的火气也让李新月确定，付九是不愿意与他分出生死的。

他知道付九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个说法，为了那个快剑胜过意剑的说法，也为了快剑之子报仇的说法。

这是他肩负的使命，也是只有他们一决生死才能完成的使命。

只是这使命太重了，重得快要把付九压垮了。

李新月长长地叹气，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意剑，或者付九不是快剑之子，两个人一定会成为朋友。

可他们都是。

李新月知道付九的心里一定比他更加痛苦和矛盾，付九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像是被水流携卷的落叶，只能顺着水纹流去。

可付九被命运裹挟，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自己跑得再远，只要付九没有杀掉自己，他们的“仇”就一直存在。

无论是天涯海角，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终归还是要面对这份“仇”。

多年前一较高下的快剑和意剑绝对不会想到，一场二人的比试，竟会在多年之后，让彼此的后辈如此为难。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依旧高高挂着，银色的月光倾洒在窗沿，黑夜万里无云。

深蓝的夜空下，不同的客栈里，被同一份命运纠缠的两个人辗转难眠。

两个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明天，还会出现转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