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劳作使人吃得香睡得着。只不过一截虽然吃得香但是吃不饱,虽然睡得着但是偶尔睡不香。
刚来道观那会,心神震荡,生活不习惯,非常难熬,常常在痛苦中折腾到很晚才能睡着。很多时候即便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
那场噩梦来来回回,不知道惊扰过他多少个夜晚。以至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很多都忘了,但是噩梦提醒他的内容总会记忆犹新。
梦中总是天崩地裂,黑压压的城池朝自己碾压下来,无数巨大的黑色甲士轮廓,面目全非地朝自己压过来,扭曲狰狞。这样的梦境就像回到两年前的一个夜晚……
两年前一截听母亲说,当今朝廷势微,藩王作乱,要与皇帝争高低。
她日日夜夜担心一截父亲的安危,他父亲是朝廷重臣,皇帝的左膀右臂,早在皇帝登基之前,就以博学和德行著称,被皇帝称为“先生”。皇帝继位后更是委以重用,事事都要与之商议。
为开万世太平,皇帝与他父亲和几位大臣商议决定削藩。奈何新皇登基不久,藩王多有不臣,削藩推行得也过于激进。
实力最强的北方藩王竟然公然逆反,为扰人视听竟把矛头直指一截父亲等几位皇帝身边的重臣。
大将军率五十万王师北上讨逆。结果浑然一个酒囊饭袋,赵括第二,以多打少屡战屡败,丢盔卸甲而归。
好一个“清君侧”,年轻皇帝为了挽回局势,连忙将一截的父亲和几位主张削藩的大臣贬出京城,结果反王不但没有罢兵,反而进兵更加迅猛。
一天忽然有人来府上传信。母亲接信后日夜哀叹流泪,两日后带着他们兄弟四人舍家,除了一两件衣服和一点干粮以外什么都没带就坐上马车直奔苏州。一截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知道母亲和几位兄长都愁眉苦脸,沉默不语。
他一路见到许多新鲜好玩的事,想要和他们说,但是感受到压抑的气氛,只能又咽了回去。问母亲要去哪,她只回答要去找父亲,一家人待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就都不怕了。至于别的,不知道是母亲没说,还是他忘了。
马车日夜兼程,他只感觉全身骨头都颠散架了,终于进了一座繁华的重镇。不过进城后,街面空无一人,灯火稀少,沿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城内气氛肃杀,戒备森严,有官军持火把来来往往急急忙忙。他们穿过烽火气十足的城门和前街,终于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衙门门口。
有几个甲士在门口举着灯,把他们接了进去。进了府衙里面的人也是乱纷纷进进出出的。有些人搬运武器,有些人搬着行李带着女眷。七转八转穿过几道门,过了府衙里的大堂至后院,终于停下。
母子五人在一间客厅坐下,不知所措,甲士也没交代什么就离开了。看了半天乱纷纷的人进人出,终于有一个身穿绯红文官袍服却戴着武将头盔套着一件胸甲的男人前来理会他们。
一截的母亲认识这位大人,带他们四个立即起身行礼。来人连忙扶止,也行礼。口中称嫂夫人,一阵慰问。
他称一截的父亲为“大卿”,告知他母亲“大卿”临危又被召进京,不过最新传来探报,京城已经陷落于逆贼手中,听说“大卿”前往海上募兵,现在已无音讯。
听他说完这句话,一截母亲瞬间瘫软下来,老大老二将她扶坐在椅子上。
“苏州已是一座危城,你们万不该现在来此地。”来人忙不迭来搀扶,看她坐下又后退一步,满面悲戚地说。
母亲掩面哽咽,早已经泪流满面了,然后无力回答“姚大人,前些天我接到孩子父亲书信,日夜不宁。只想带着孩子来苏州与他团聚,我们一家人生死也要在一起。”
“我已联系四郡府官共同抵抗逆贼,但是现在的形势如天崩地裂,敌兵转瞬即至,嫂夫人和四位公子在我这,一旦苏州城不保,不能护你们周全,我万死难赎啊。”姚大人双手作揖举到头顶弯腰说道,眼泪也流了下来。
一截母亲示意他大哥将其扶起回道:“大人万不用这样说,我们母子现在来这里只恨不能帮大人一起上城抗贼,更不能烦大人照顾,大人请自便,我等只在府内等孩子父亲回来。”
如此又坐下交流了一会,一截母子五人除了一截自己太小还懵懂以外,都对当下形势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一截和他三哥一人抓着他母亲的一只袖口站在座椅两旁,拘谨地听姚大人和他们说完话。之后五人便被安排到后宅两间厢房住下。
连续两日没怎么休息,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吃了点东西之后,年幼嗜睡的一截上床后很快就沉沉睡过去了。
半夜城内远远回响着喊杀声,爆破声。黎明时分,逐渐安静下来。到了晌午又是人声鼎沸起来,炮火声此起彼伏。一截一直在昏睡,期间他娘和兄弟几个早已起来,发现他浑身滚烫。
他娘取水喂他,进一半流一半,只能抱着他不知所措。时间就这样焦灼得又到了黄昏。城上的刀剑声,炮火声逐渐小了。
又是夜幕,一截艰难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大哥背上,兄弟几个都在。三个甲士持着火把,几人行走在残破的街道上,四处火光弥漫,到处可见满身是血的伤兵,缺胳膊断腿,被人背着拖着。倒伏、着火的房屋边几个人围着一具尸体痛哭,远近都有悲天跄地,在大街小巷乱跑的人,城内满目疮痍。
“哥,我们去哪?娘呢?”
“娘没事,她让我们先走,城里太危险。”
“我要娘……”一截小声抽泣起来。
“静声!”三甲士为首的一人斥道。随后又稍微温和地说“出了城万不可发声了,小爷。”
他大哥赶紧言是,二哥在旁边抚摸一截的脑袋。一截惧怕甲士的杀气,不敢再出声。
迷迷糊糊摇摇摆摆地向前走着。到了一座小城门前。一截抬头模糊地看到门上写着“蛇门”。
领头的一位甲士朝门上喊了一声,随后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条一人通行的缝,几人熄灭火把钻过去门很快又关上。
攻城军不希望苏州城军民死守,主攻北面两门,夹击东西两侧,南面稍微松懈。
出了城门,几人不敢过桥,沿着护城河与城墙之间的狭窄小道往东行。又走了一阵。黑漆漆的一处,三个甲士中的一人跳下护城河,河上有一艘小船,每次只能容纳三人,几人小心翼翼,小船往来三趟把几人都载过了河。
撑船甲士将小舟中央一处木板掀起自己跳上岸,三人看着小舟很快沉没。转身带他们四兄弟正准备走,忽然从东面飞来一支火箭,直插一甲士背心,紧接着又飞来几支,有的落在水中,有的正中甲士后背,甲士直挺挺倒地不起。
几人大惊,连忙弓着身子夺步快行。背着一截的大哥体力不支,差点摔倒,为首甲士一把把他揽住,接过一截抱在怀中,招呼他们快跑。
他们往西南奔去,一截面对着黑压压的城墙,看到东面有火光出现,有人追来。一摇一晃中城墙缓缓矮下去,追逐的火光却越来越亮。
往西南疾行了约莫有一二里地,越过几座桥,路面逐渐崎岖,上了一座小丘陵,路边有林子、灌木丛。几人便朝丛中去。
甲士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和另外一个人说“你带他们三个往南去,我往西,如果跑出去了,咱们到嘉兴老家会面。”另外一人有力答道“是!千户!”于是带着他们三兄弟往南,三人不愿挪步,都看着千户怀里的一截。
这位千户喝道“为你们黄家留条种,日后再做打算吧,敌兵马上就到了,再不跑我们只能都葬送在这里。”
说完,他不管几人,抱着一截就往西走。一截的兄弟和另一个甲士四人只得往南逃。
千户抱着一截拨开灌木荆棘横穿过一片树林,又到了坡下一条小路上。二人急忙往西赶,追兵方向忽然传来战马嘶吼声。马蹄声越来越强,千户连忙挟一截躲入路边一片草丛中。
一队人马呼啸从他们藏匿的草丛前驰过。稍候一阵,感觉到周围空气已经平静下来,千户抱着一截小心翼翼地出了草丛。
“谁?”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惊得千户全身毛骨悚然。千户一回头,见后面立着一个小个子士兵,举着长矛与他们对峙约莫十步。千户一手将一截往旁边草地一放,“铮~”的一声,千户瞬间将腰间苗刀出鞘。
他单手将刀缓缓抬起,月光映照着刀发出微弱的蓝色光芒。小个子士兵将长矛牢牢护在身前,紧张地发颤。
千户猛然向前突击,长矛兵见他很快就要到跟前连忙将长矛刺出,千户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刀刃上翻,整个人仰在刀下,面对捅出来的矛杆,刀刃猛往上一挑,长矛高高扬起。说时迟那时快,千户周身转过顺势举刀下劈。
此势刀不回转而人转,迅猛无比,刀瞬间落下,小兵从右肩至左髋,一道长口子爆出来,人立时倒地,一声不吭。千户将刀背夹在肘弯再抽出,刀刃如新,收刀入鞘。从突进到此时只在一息之间。
他立即回身抱起小孩,小孩略显害怕惊慌,又略显兴奋,看着千户带血的脸一动不动。千户刚直起身,只感觉背后肩胛骨处一阵刺痛,整个人往下一沉。他迅速反应过来,右手往后一勾抓住射来的箭杆,将其折断。迅速钻入草丛。
两人在草丛缓缓往林子里退,千户一手抱着一截,一手捂住他的嘴怕他出声。还没退出去多远,马蹄声响起,刚刚过去的追兵听到声音又折返回来。有四五骑,带着一小队步兵,步兵在后面还未赶到。
“人呢?”为首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彪形大汉问道。
“下去看看!”又喝到。
两个骑兵下马查看路上掉队被千户所杀的士兵尸体。
“大人,死了,一刀毙命。”
“找!就在这附近。我分明看到有人吃了我一箭。”
“哼,这种时候还要往外送的人,一定是奸臣的家眷至亲,万不可放脱。谁找到,我回去在将军那给他请赏!”
“是!”众人回应一声纷纷下马在四周扩散寻找。他们拿着大刀长矛拨开草丛,戳刺灌木,石头都得挨两下子。
“哗哗窸窸窣窣~”
从不远处追兵左侧草丛突然跳起一人抱着一孩子朝坡上林子里飞奔。
“留下一人在此看守,其他人给我追!”带头大汉下令,骑兵和刚赶来的步兵连忙朝草丛里那人追去。大汉张弓搭箭,瞄准不远处的奔跑黑影。
千户回头瞥见,心道不好,又是这箭。连忙左右蛇形前进。那大汉嘴角微微扬起,一箭射出,箭矢破空而去,擦着千户右胳膊擦落几片甲。只错了这一箭,千户已然钻进树林中了。
领头的收起马弓,双腿一夹,斥一声“驾!”马飞奔出去很快超越先冲出去的兵卒追上在前面的士兵,到了林边。骑兵下马拴马先进了林子,后面步兵也赶上来一同入了林子,一行人等在林中穿梭奔袭。
千户怀抱一截只觉得背后刺痛辐射半边身体,顿觉浑身乏力。他不得不放下一截,对他说“往前跑,不要回头。”一截倒是听话,放到地上好像上了发条的老鼠,噔噔地就跑出去了。
千户见他远离,转身抽刀立在原地,片刻,追兵杀到。众人持刀对立。
“你是谁?”追兵头领勒马问道。
“我是苏州卫千户铁琼,你又是谁?”千户厉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