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院已点上烛火升起炉子,把屋里照得亮堂而温暖。
在边城过惯了夜里一支烛的生活,眼前的明晃晃倒叫资良瑜不大适应,坐在桌前,恍惚了好一阵。
烛火晃动,照着他的脸,总叫他想起从前在王氏相府时的生活,秉灯务公,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带上了些许人气,更像一个人。
而他被领到这处院子后,便无人理会他,谢玿很忙,忙到来不及嘱咐下人好生安顿他。资良瑜心里明白,却忍不住失落,这个,或许就叫落差。
资良瑜在屋中游走,打量着谢玿曾经住过的屋子,属于谢玿的东西都已搬去了主屋。谢奉陪着林妤一下苏州,倒似分了家一般,难得回京。
资良瑜神情惫怠,目光一一扫过屋中陈设:
曾经放着细布的衣柜、一个书橱、挂着竹笺的窗……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一个声音忽而响起,资良瑜看向来人。那声音继续道:
“一个清冷的屋子?”
资良瑜不答话,反问道:
“你来做什么?”
“带你回去。”
来人语气诚恳。
资良瑜神情倦倦,张口吐出一个字:“不。”
来人无奈,语气里有些不悦道:
“我早说过,你不是他,你瞧那凡人不认你,对你如此冷淡,还要坚持吗?不若尽早随我回去。”
“我甘愿留在他身边,哪怕受尽冷眼。”
“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你别胡闹了。”
对方语气已是气急败坏:
“会乱套的,再放任下去,要是露了馅,你就完了!”
资良瑜笑了笑,道:
“已经乱套了,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届时,还要仰仗你周旋。”
对方知资良瑜会破罐子破摔,可他仍然坚持,强调道:
“可以弥补。”
资良瑜笑容淡去,垂眸不语,两人就如此僵持着。
最终来人似是没辙了般地看着资良瑜,无奈问道:
“你在此间,叫什么?”
资良瑜抬头,缓缓道:
“资良瑜。”
来人尚未开口,立即化作一阵轻烟散去,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良瑜公子?”
资良瑜无动于衷,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你现在方便吗?”
那女声再度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衣物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收好伞靠在栏杆下,抖尽身上的落雪,罗姶方才动作轻缓地推开门来。一进屋,便与屋内的资良瑜四目相接。
罗姶的心跳漏了一拍,恍惚了一下,纵使来之前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在见到资良瑜的刹那,罗姶还是神魂一震,脱口而出一句“夫君”。
资良瑜笑了笑,神韵有十足像王玢,淡淡的,却叫人倍感阴冷,问道:
“夫人可是认错了人?”
罗姶回神,分明瞧见资良瑜眼中的戏谑,像,太像了,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我并非夫人,这府里的夫人七年前便仙逝了,我只是府上的罗姨娘。”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资良瑜脸上,一瞬不移,好似要从他脸上找出不是王玢的痕迹。
好半晌,她咬咬牙问道:
“你……是不是王玢?”
资良瑜一顿,抬眸看她,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道:
“王玢?这是何人?便是姨娘口中的那位……夫君吗?”
罗姶注意到资良瑜的小动作,心尖一颤,王玢每每说谎紧张或是不自在,手指便会蜷在掌心虚握着。
再看到他脸上熟悉的、毫无温度的笑容,罗姶心下大乱,声音带上一丝颤抖,语气肯定,甚至隐隐有些癫狂道:
“你是王玢,你绝对是王玢……”
资良瑜沉默了两息,忽而轻嗤了一声。
“姨娘,这是你特有的风趣吗?”
或许是资良瑜嘲讽的语气、毫无温度的眼神刺痛了罗姶的心,王玢,可从未用如此面色对过她。她心里的对王玢的怨恨瞬间如火山爆发: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长得如此相像!连举止、神情、气质都一般无二!你是王玢,你就是王玢,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罗姶红着眼圈,双手在前胸用力成爪状,小幅度地挥舞着,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资良瑜脸上。
她似是想到什么,猛地双手撑上桌子,身子前倾,怒视着资良瑜,语气失控:
“你不承认自己是王玢,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既然死了十年,为什么不继续死下去?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活过来了?还是你从来没死?”
“因为他吗?他,谢玿?因为那个小你十多岁的男人,你喜欢他?你们行过床第之事吗?怎么样啊?滋味如何?比我更有趣是吗?你从来没碰过我,却搞上一个比你小十五岁的孩子,你真恶心。”
资良瑜面容平静,面对罗姶的污言秽语表现得波澜不惊。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令罗姶有了一瞬间的呆滞,随即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心里翻江倒海似地难受,疯了般地哭诉道:
“你真恶心,你听见了吗?你真恶心!”
“你一死了之,你倒好,走了十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是对得起天下,你对得起我吗?我做你的妻子近九年,我做错什么了吗?你要这样来报复我!”
“我凭什么谅解你!我凭什么不恨你!明明我才是你的妻,你明媒正娶的妻!”
“还有谢玿,你知道你也逼疯了谢玿吗?我现在不人不鬼地活着,谢玿也变成了你,他比你更狠毒!更狠厉!”
“你死了没变成鬼,却让活人变得比鬼更恐怖!”
“既然销声匿迹十年,既然十年过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既然你没死,为什么要躲十年?你多可恨,走了十年,逼疯故人,一朝改名换姓回来,你究竟要干嘛!”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王玢?为什么?已经抛弃我一次了,还要再抛弃一次吗?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反驳!你说话啊!你说啊!”
罗姶已然哭到崩溃,半个身子伏在桌上,浑身发颤。她双手攥紧,用力之大,指甲嵌入肉里,渗出丝丝殷红。
她只觉得积压十年的情绪一下找到突破口,任凭泪水肆意,也流不尽心中的酸楚。她俨然将眼前人当作王玢,那个薄情郎、负心汉。
正当罗姶哭得不能自已时,她听见对方平静的嗓音:
“罗姶,你失态了。”
罗姶骤然身子一紧,慢慢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资良瑜,泪水汹涌,仿若要窒息。
那种难受,令她想破开胸膛,挖出心脏,将它狠狠捏碎,才能止住心口那如万蚁爬噬的感受。
他承认了,若是素昧平生,怎知她名罗姶?怎会安然唤她为罗姶?
资良瑜此刻也不装了,神情坦然,语气平静,道:
“是我亏欠你良多,但你大可不必迁怒诋毁谢玿。”
“还记得我曾多次与你说过和离之事吗?你我本就是强加的婚事,我对你无意,新婚伊始,我便与你说开。”
“你不愿和离,不管是重名节也好,倾心于我也罢,我也不可随意打发了你。你我互不打扰,除了感情,吃穿用度,你的一切都是好的,我将你视作妹妹。”
“是我先对谢玿动了心,是我先招惹了他,你若要怪,便怪我,不必说那些难堪的话。”
“你恨我耽误你九年,辜负你真心,可我亦从未想将你捆在我身边,细说是非,你我又怎能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