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玿与宋益一同入宫,黄门前遇见几位同僚,见二人共乘一车,心中又惊又疑,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容,夸赞谢玿山高路远,功名迢迢。好一番寒暄下来,才相邀往里走。
谢玿笑了笑,朝宋益招了招手,宋益见状附耳过去,谢玿则与他耳语道:
“大人现下,当真是要与我共进退了。”
宋益愣了愣,随即低声回话:
“愿与家国共进退。”
谢玿看着他,拱手,郑重道:
“定不负所望。”
一旁几位大人一时摸不清二人说了什么,以致谢玿有此行为。而谢玿则朝他们都虚行了一礼,道:
“谢某还要去御书房面见圣上,便不与诸位同行,先行一步,告辞。”
大人们连忙回礼:
“相爷慢走。”
谢玿来到御书房拜见帝王,反馈情况。
然而座上的帝王似乎对边防提不起兴趣,神情恹恹,既无疑惑,也未肯定,倒是问起西域的神明,眼中都带上光彩,整个人又似活过来。
眼前的君王,已经五十有六,三十余载帝业,他也变了许多,不复当年。
谢玿失了汇报的心情,本想好要讨论的巨细被草草收尾,最后才提醒道:
“陛下,边防兹事体大,陛下不可怠慢。匈奴野心,不安一隅,《诗》云,‘靡室靡家,猃允之故’,若再战,受苦的还是百姓。”
帝却不甚在意,嗤道:
“十年前,妖后当道,那些胡人便拿不下我们。如今,我朝国力强盛,且又得上苍庇护,这个‘猃允’,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谢玿垂着眸,一声不吭,帝等了一会,惊诧地看向他,问道:
“爱卿为何不言语?”
谢玿答道:
“自耽于梦境之人,无言可使其清醒。”
帝好一阵无语,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现在倒是敢这般与朕说话了。”
谢玿就差明面上告诉他:
您在做梦了。
帝有些愤懑,自开平七年以来,国富兵强,迎来开国以来最为繁盛的盛世时候,如何要惧怕一个手下败将呢?难道谢玿当真如此不看好他吗?
帝吃了亏,总要在言语上讨回来,于是帝道:
“爱卿,前些日子付肴递了个折子,道是现行税法,损富捧贫,不利于社会安定,朕私心把这折子搁置了,想先听听爱卿的意思。”
谢玿听出帝这是在变相地威胁自己,倒也平静,就事论事道:
“臣以为,天下局势,贫多富少,扶贫则得众心,得众心则根基定,根基定则天下平。圣人有是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为其众者,斟酌损益,臣认为此税法当行。”
“可是谢玿,”帝忽而笑了,“这天下的权势,恰好就掌握在那少数权贵手中,你我,便是其中之一。”
“先人有崇法者,道是治国三要,法、术、势,此君王治国平天下之义也。”
“国之法度,自有群吏修正;术之精妙,当为尔之谋臣;然而这势,非君王一人之所役,而众徒所共使。无非二者,一曰强,二曰豪。”
“损富捧贫,犹如高顶之上筑围墙,穷困而危弊。”
谢玿自然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并不完全赞成,而是道:
“治国之要,在邦在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臣幼时常读经典,对其中一句印象深刻,如今与陛下一品。”
“正是荀子所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不知陛下有何感悟,臣见此却有万语千言。陛下当然可强强御下,然食民膏脂,当为民谋祉。”
“天子不怿,惟有以下御下,威吓震怖之效。倘若御下者不怿,下下一心,未必不可犯上。”
“谢玿!”
帝一拍桌子,带着点怒气道:
“你放肆!”
“你就非要和朕过不去,就你喜欢和朕顶嘴。”
这话里听着,倒还有些委屈。
谢玿奉揖,道:
“臣不敢。”
“其实臣以为,税法好不好,不仅和制度有关,归根结底,还是吏治。”
“若是吏治廉正清明,赋税合理,民可减负而余富,豪强大族亦可繁荣不息。如此一来,上下相宜,纵有怨而不得反。”
“可若吏治黑暗,官员皆阳奉阴违,以此上行下效,强摊租税,巧取豪夺,激起民愤。而豪强大族趁机造势,因而作乱,天下则危在旦夕。”
“虽说当初是臣提出并鼎力施行超部税,甚至为此与陛下多有龃龉,可若当真税法不行,臣必革故鼎新,为民谋利。”
“臣年少意气用事,多有莽撞,打磨十年之久,总归是有长进的,陛下大可放心。”
谢玿清楚地知道,开平繁荣的树冠下,腐烂的根须便开始露出地表。
十年之久,于改革方面他也想开了,或许是时候改变了。
可是往哪改?如何改?吏治不明,改了也是徒劳。
谢玿只是想多留住这部法一会儿,叫天下多记住它一会儿。
陛下设宴,为谢玿接风洗尘。
宴前,谢玿象征性地在文武百官面前汇报了下工作,走走流程。帝又是好一通赞扬,赏这个赐那个的。
加官?
加不了了,已经权压众臣了。
帝似乎很高兴,大手一挥,奏乐!上菜!歌舞!尽兴尽兴!
犬马声色,谢玿坐在帝下首,看着眼前一片香艳,面无表情,自顾自喝酒吃菜。
的确,比以前的宫宴更加奢侈,以及……开放了。
谢玿视线扫了一圈,并未看见那位传闻中的国师及神算子正道,也未见预留的空席,想来今晚是不会露面了。
随他,左右谢玿回了京,有的是时间陪他玩。
帝宴饮正酣,忽而朝谢玿方向叫了几句“爱卿”。陪同出席的左贵妃嗔怪地看了谢玿一眼,谢玿顿觉无辜,陛下自个醉了,可与他无关。
帝眯眼看着谢玿,笑得像一只狐狸,他突然俯身凑近了谢玿,一开口,尽是酒气:
“爱卿有一女,年方几何?及笄否?”
谢玿面色不改,应道:
“已及笄,年十七。”
帝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谢玿在说什么,随即他朝谢玿靠近了些,口齿含糊道:
“可说了亲事?家中主母,朕的好嫄媗,替她说了哪家好儿郎?”
谢玿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一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帝,语气平静道:
“陛下,您醉了。”
“林最乐?这是谁?京中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帝努力想了想,才后知后觉道:
“朕醉了吗?朕没醉。”
帝笑将起来,道:
“朕记得,谢家好儿郎,朕把嫄媗指给了他。嫄媗,嫄媗……”
帝念叨两声,恍然大悟道:
“哦,朕的嫄媗已经不在了,你没有了当家主母,亦无人为你们的孩子说亲了……看来朕真的醉了。”
帝像断片似的,神情有些呆滞。一旁的左贵妃忧心忡忡地看着,伸手去拉帝的手臂,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