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秦师兄想向您借取掌门令,从而封锁青州城来做调查。”季裁雪把下午在亭中发生的事概括着和摇光说了一通,其中还穿插了些自己的推测与想法,待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已然有些口干舌燥。
与他对坐的摇光仙尊仍是一身简单素衣,不似此世无双的修者,只如避而不出的隐士。然而仙尊肩宽腰窄,脊背挺阔,最质朴的白衣也掩不住其瑶林玉树的气质。恍如湖心之月,皎皎而触不可及。
修长素净的手指将一盏茶推到了他面前,被灵气烘热的浅褐色茶水泛出轻浅的香味。季裁雪看着茶水中不甚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他看到自己下意识地抬了抬嘴角。
他举杯呷茶,仿佛抿进一口清新的月光。
“掌门令,我交于你,若非万不得已,勿转交他人。”摇光缓声说道,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停驻在季裁雪的脸庞,“既然红花失踪或与那二人有关,你与他们出行时,切记保持警惕。还是像上次那样,灵鹿会陪着你。”
“多谢仙尊。”季裁雪点点头,将那枚象牙白的玉佩收进桃花印中,“我会小心的。”
“至于南游契与你所说的话……”
季裁雪愣了一下,旋即有些莫名紧张地抿住了嘴唇。或许因为心中难散的郁闷,又或许因为百口莫辩之下隐约生出的委屈,他刚刚也把和南游契交谈的事一股脑地同摇光说了。现在听摇光开口提起此事,他不禁埋下了脑袋,乖得像个等着虚心受教的学生。
早知道刚刚就不说了——季裁雪暗自懊悔道,并非他不再渴求体谅和宽慰,只是他相比之下更加害怕,他会从摇光口中听到教训或怀疑的话语……
“不必太放在心上。”
语调平淡的一句话,却成为了抚平他心中情绪的序幕。季裁雪抬眸看向摇光,那层平滑的、朴素到毫无装饰的面具无法阻隔目光。他能感受到他们在对视,让他莫名想起喜事中隔着一层红盖头对望的新人……
联想冒出不过几秒,季裁雪便感到一阵脸热。他赶忙又低下了脑袋,状似不经意地撩了下脸侧的鬓发,以期用头发遮住他可能发红的耳朵,一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盯着眼前的茶盏研究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巨“这茶盏可真茶盏啊”之类的话语。
摇光仙尊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害臊的,一直等他脸上的热意随着臆想的停止而消散后,方才开口道:“为什么要成为掌门弟子呢?”
一个很微妙的用词,他说的是“要”,而非“想”。季裁雪不免微怔,摇光似乎总能捕捉到他内心最轻微的动向,宽慰他,指引他,理解他,在这一方面,显得他们之间仿佛无比熟稔……明明从他们相识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问题当前,季裁雪并未在心中涌起的困惑上多作停留。他的犹豫像一座不堪重负的天平,很快便明确了倾倒的方向——他开口,并未向摇光隐瞒:
“寒哥护送我去奈河,作为交换,我要帮他做一件事。”
许久未提起此人,季裁雪甫一开口,自己都生出些恍惚之感。他目光上移,凝向那张遮蔽了所有神情的面具,将当时便在他心底埋下一粒种子的疑惑问出:“我刚来修真界那时候,南掌门向我提起沈寒时,说他们都是仙尊您的弟子,可寒哥却否认了这一点,他说您从来没有收过徒弟。”
“若是行过拜师礼,姓名归于谱系之中方算得拜入师门,那我便未曾收过弟子。”摇光沉吟少顷,开口解释道,“若是传道授业,便能算作弟子的话,他们二人确实可称为我的徒弟。”
看着少年一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模样,面具之下,男人弯了弯眼睛,他继续缓声说道,将陈年的画卷铺展在少年面前:
“六百年前,我自长生门出发,一路向北走去,寻找突破修为瓶颈的机缘。”
“北行路上,我经过了旭光涯,传闻那是上古时期,春生妖王与其宿敌定安剑尊最终决战之地。不过在万万年后的现在,那里已然化作一片荒芜,先者留下的传承早已消散,相传曾被剑气劈断的大山,如今也各自成丘,除却那些附于其上的辉煌传说,它们与最普通的荒山似乎也无甚区别。”
“旭光涯包括其周边一带都少有人烟,大抵因为传说当年春生妖王在决战之后身负重伤,心怀不甘之下在此设下了诅咒,导致旭光涯所在之地灵气极其贫瘠,灵气含量几乎与凡间无异。”
“我北行路上途径旭光涯,原意是为寻找一昧常见于旭光涯下的灵草,然而最终灵草没能找到,却让我遇到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修士。”
季裁雪听得入神,待摇光仙尊讲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颚,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时候要登场的人应该就是……
“这位修士受一些妖族追杀至旭光涯,又误入旭光涯下的瘴气林中,当时正值寒冬,旭光涯与四季常春的长生门不一样,那里的寒冷只比北国略逊一筹。”
“如果你没有救下他,他就会死在那里。”季裁雪微微皱眉,接话道。
“是。”摇光轻轻一颔首,“所以我救下了他,他就是如今长生门的掌门,南烛。”
果然如此。
即便在摇光做前情铺垫时,季裁雪便有了猜测,但听答案从摇光口中揭晓,他还是难免有些感慨与失神。在对他来说颇是遥远的过去,命运始终在上演着不可捉摸的、交织因果的戏剧。原来摇光仙尊对南烛而言不仅是传道授业的老师,更是有救命这般天大恩情的恩人,可是……可是倘若如此,南烛他为什么还要……
季裁雪咬了下自己的舌头,他不可否认,无论他心中如何憎恨着害死他师兄的罪魁祸首——正则剑尊,他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正则剑尊所说之话的影响。
摇光仙尊分明仍在门内,甚至仍有掌门令在手,可见权力绝对不低,但长生门门中子弟却似乎都对这位前掌门知之甚少。除却萧时欢这种看书看得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季裁雪在门中呆了这么半个多月,便从未听他人提起过摇光仙尊——明明摇光仙尊都已经宣布出关了,这消息放在门内却像是一只小鱼跃入水中,泛出两圈水波就再无动静。
甚至是,秦铸与南游契寻求获取青州城城主帮助之法,他们二人都是在门中修行已久的弟子,却没一个人想到向摇光仙尊请求帮助的,照秦铸说话时的用词,显然他与摇光仙尊也不甚熟悉,明明他也算是摇光的徒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