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车把式手脚麻利，上车吆喝一声，挥动马鞭，两匹健马扬起四蹄，朝河间县城城门而去。

麻黑子赶至老宅时，早已不见李鸽子人影，去那胡同外看，李鸽子与刘大的马车仍旧停在胡同口，除此并无其它踪迹。麻黑子心里大为气恼，暗道：“自己也算纵横江湖多年，平日心思冷静，处事周全，今日怎会被那牛弯弯几句话便激起怒气，失了心神，让李鸽子得而复失，被对方掠走。”心里想着，一拳打在胡同墙壁上，“嘭”的一声，打掉一大块墙皮。

“牛弯弯，我记下你小子了，早晚要跟你算这笔账。”

麻黑子心中暗恨，低头片刻，心中暗念道：“是要去京城一趟了，跟留在宫里那位说个信儿，终归是不能让那李鸽子说出话来，这事等不得，要赶紧了。”

心里想着，更是气恼，又是一拳打在墙上。

（三）

马车飞快，已经出了城门。何欢透过车窗望向外面，路上的景物从车窗前闪过，远处村庄屋顶上升腾着缕缕炊烟。田地里已经有些早出的农民在拨弄土地，为春日的播种做着准备。

何欢舒缓了几口气，渐渐从早上的种种经历中恢复过来，却仍是悬着一颗心，一时轻松不得。

回想起此次公差的整个历程，想起那田家岗的方启礼和那丫头大翠，想起不知所踪的敖胖子，低头看看车厢里昏迷不醒的李鸽子，最后闪现在心头的却仍是那面目狰狞的麻黑子与那面无表情的牛弯弯。

一种说不出的抑郁惊悸袭上心头。

晌午时，马车在路边一家农户门口停靠，车把式给了农户几个大钱，买了点儿农家吃食，喂了马匹，又继续赶路。

天黑时，仍是找了一家村里的农户歇脚，何欢下车舒缓了几下筋骨，在那农户院子里走了两圈，又回到车上。

两个车把式，卸下鞍套，让马匹休憩，车辕架在院中灶台上，张九福仍是躺在车厢里，并不下车，也不与何欢搭话。李鸽子与刘大饭食中被喂了迷药，仍是昏迷不醒。

两个车把式找来两块草垫子，垫在屁股底下，靠着车辕，闭眼迷糊了一阵。显见两人经常跑远路，风餐露宿早已习惯。

后半夜，距离天明还有些时候，两个车把式便套上马匹，赶上车，离开农家，走大路，朝京城方向赶去。

如此行了三日，距离京城已经不远。正是晌午，马车在京郊一处镇子上停靠。两个车把式一改一路的谨慎，招呼何欢与张九福去那镇上的酒馆喝酒。张九福只摆摆手，并不说话。

何欢知道两个汉子一路辛苦，前方便是京城，沿途已见锦衣卫眼线接应，便也放心，应承那两个汉子，在路边一家酒馆外的方桌上坐定，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壶淡酒，吃喝了一顿。

何欢掏出几个大钱，那两个车把式与何欢争抢着付钱，拗不过何欢，便也不再推辞。

何欢又要了一包酱货，几个烧饼，分三个纸包包了，拿给车里的张九福和那李鸽子、刘大。何欢让那老板一并算账，老板笑道：“客爷，您的账有人代您结了。”

何欢一愣，心中一紧，暗道：“谁个会知道我们在这里歇脚？”如此想着，便问那店老板，“哪个替我们结了账？”

店老板嬉笑道：“哎，那位爷还在里面，您自去里面，便知道了。”

何欢更是纳闷，举步进了酒馆。酒馆里只有一个客人，坐在角落里，正在低头吃饭，待何欢进门，便抬头望向何欢，却正是那一路隐藏跟随的尚衣监主事牛弯弯。

何欢脸上变了变颜色，走过去，抱拳低声道：“牛公公，多谢相救。”

牛弯弯脸上仍是那般木然，继续低头吃菜，轻声道：“都是给主子办事，客套话不必说了。”边吃，边伸手示意何欢坐下。

何欢坐在牛弯弯对面的板凳上，只觉浑身不自在。

牛弯弯又夹了两口菜放在嘴里，自顾自地慢慢咀嚼。何欢呆坐了盏茶时候，见牛弯弯并无意与自己搭话，心里狐疑，却又不便打问。

牛弯弯拿过桌上茶盏，喝了两口，放下筷子，抬眼看着何欢，轻声道：“何大人一路辛苦了。”

何欢忙道：“何谈辛苦，牛公公才是辛苦。”

那牛弯弯又继续低头吃菜，喝茶，两人便又陷入沉默。

牛弯弯将身前的几盘青菜，一碗蛋汤，两个馒头，一壶清茶吃喝个干净。放下筷子，抽出腰间的绸缎帕子擦了擦嘴角。何欢看着他这般姿态，心里越发忐忑。

“何大人，京城便在眼前，您还记得此行出京的差事么？”牛弯弯抬眼看着何欢。

何欢心中一紧，脸上变色，沉声道：“不敢忘，只是张九福兄弟意外受伤，便在那里养伤，一时不得下手，也是为了张兄弟养伤方便。”

“何大人莫急，我没有责怪何大人的意思，只是提点何大人，该拿上的东西，总是要拿上的，回去总好交差。”那牛弯弯嘴里说着，俯身从那酒桌下面提上来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何欢一惊，已经知道包裹里是何物。

“这差事儿算是份美差，只是他那女儿倒是凶悍，临死前还抓了我一把，也怪我一时大意了。”牛弯弯说着，轻抚着自己手背上的两道抓痕，“很多年没伤过了，这次竟被一个村野泼妇伤了，真是… …”

何欢脑中闪出那胖丫头大翠的憨笑面容，心里一紧，有些呼吸不畅。

牛弯弯放好包裹，起身出去，走过何欢身前时，使手扶了一下何欢的肩膀。何欢不觉身子一抖。

牛弯弯走到酒馆外，对那两个车把式扬声道：“你两个将客爷送到地方，回程时到这里找我，我将余下的车钱给你们。”

一个车把式道：“大爷，您便现在给了吧，我们肯定会送到地方的。”

“已经给你们的，足够你们跑这一趟的了，剩下的算是赏钱了，别诓我不知道行情。”牛弯弯轻声说着。

那两个车把式“嘿嘿”笑着答应。

何欢拿起那包裹，抱在怀里，于店外的对话已经恍然不闻。

四下环顾，店里并无其他客人。那酒馆老板正站在门口，与两个车把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去年的收成和开春的农活儿。

何欢将包裹放在桌下两腿间，慢慢解开，内中裹了几层布帛，一层层褪去，最终露出一张死人面孔，正是那方启礼。

方启礼双目微闭，脸上一副安详之态。尽管死后面色僵硬，却仍隐约可见死前泰然，并无惧意。

那人头已经被药水涂抹过，脖颈切口处没有血色，而是呈岩石般的青灰色。与那安详面容相衬，更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骇人诡异。

何欢一层层包起方启礼的人头，系好包裹，提在手中，从板凳上站起，舒了一口大气，迈步朝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