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个贫寒人家。
杜诗阳心中默默想着,并不坐于石凳上,低头瞧见桌上几捋马毛,便问:“在制笔?”
“是。家中笔坏了,故而姨母去村里吴小娘家讨了点他们梳下的马毛,拿来给我制笔。”令华卿解释着,止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
“吴小娘是谁?”杜诗阳捻了几根马毛,细细一看,笑道:“马背上的毛虽顺滑,但不适合做小毛笔,只能做大笔。”
“吴小娘是我们村的富户,是原南安国民,故而我们这里的遗民大都仰仗着她们家庇佑。她们家有两匹马,常常有人梳理马毛,便有残留的毛发留下,我们去讨来,都会给。”令华卿又道,这一次咳嗽似乎明显又多了些。
“病了?”杜诗阳抬眼,余光中瞥了一眼有些局促的令华卿:“七天都见不着你的人,又怕耽误你做生意,故而今日特意寻了你家来,把字画归还于你。还以为你不开那字画摊了,原来是病了,可找了大夫瞧了?”
“谢小姐关怀。前些日子着了些风寒,还未痊愈,姨母心疼华卿小小男子,进出城路途遥远,故而这些日子不让华卿去摆摊。”
“嗯,”杜诗阳点点头,便算是明白了,随后瞧见梧慧端了茶水从厨房出来,满脸笑盈盈将手中的杯盏搁在石桌上。
“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小姐的,小姐先喝口水吧,”梧慧的招呼很是热情。
那杯盏有些裂纹,还有些发黑的水渍,瞧着很是脏和旧,杜诗阳心里有些抗拒,本能地不想喝那茶水,然面子上依旧保持着修养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见杜诗阳并不喝水,梧慧有些尴尬,却仍旧摆出了市井小民的势力,堆了一脸的笑容,试探着问道:“我瞧着小姐一看就是富裕人家出来的,今日竟到我们家这种寒酸的地界来,真是家里都要开天光发亮了!!不知小姐今年贵庚啊?可有嫁娶?”
“姨母....您.....”令华卿不免皱了皱眉头,随即不顾男女有别,竟顺手牵了杜诗阳的袖子道:“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出去聊!”
说罢,便被令华卿扯着急匆匆离开了小院儿,抚尘亦只能紧紧跟着离开。
梧慧不说话,只是浅浅笑着,直到三人消失在面前,这才收拢了笑容,低低作势吹响了暗哨。
不一会儿,从厨房屋顶茅草堆后探出一个脑袋,随即那人跃起身一个踮步落下。
“这就是那诗阳公主?”来人低声问。
“若辨认无误,便就是她,”梧慧此时收敛了笑容,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脸色略为凝重看向“兴赭帮”帮主柳敬堂:“那晚她送卿儿来过后,家门口便平白多了一些生面孔的男女,瞧着都是田地劳作下农的装扮,但习武的气质骗不了我。”
梧慧抬起手,将自己先前端出来的水杯握起,又将里头的水倒回壶中,缓缓道:“如果我直觉无误,他们亦在查我们的身份,以决定下一步他们该如何对卿儿。”
“你觉得,这公主接触三皇子,意欲何为?”
“我也并不知晓。但堂堂北华公主愿意屈尊降就,来我这茅草小屋,想必对卿儿还是有些另眼相看的。”梧慧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柳敬堂:“故我与你们传了消息,这些日子就莫要来我这小院了,以免陌生人多,引起他们的怀疑。”
“你从未与我们发过这类讯息,我担心你们的安危,所以今日才相看一番,而今你这样解释,我便懂了,只派人暗中相看相助便是。”柳敬堂说着,又问:“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卿儿比我想象的要懂事,也更能藏事,而且对我们的目的并无抗拒。只是他终究还小,又从小生活在冷宫,与他父皇几乎没有感情,故而所谓的复国大业,也不过是我多年来一直强加于他的执念,至于他是否铁了心要去复国,我并不敢保证,都不过是他孝顺我这个姨母的选择罢了。这诗阳公主接近卿儿,我目前也并无了解真实目的,只能看一步是一步。但是有一点,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你们把卿儿当做复国的棋子,若有朝一日,卿儿并不想复国,只想过安宁的日子,我也不会勉强他的,希望你们不要强加于他身上。”
“可匡扶大业,也是先皇后予你的职责,否则为何要你临了去救下一个冷宫皇子?且这孩子又不是皇后的血脉!论衷心,你应该是最义无反顾要实现娘娘遗愿的!”
“娘娘深爱先皇陛下,敌军破城入宫,要灭我伏氏一族,几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要被拉上那 断头台,生死之下,还有谁愿意容得下谁独活???。独独三皇子从小在冷宫长大,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是个被遗忘的人,临了之际,娘娘说是要保住最后一丝赭琉皇族血脉,以图日后复国大业,可我知道,娘娘深爱陛下,更多的是只想保住伏氏一族还有人罢了。”梧慧喃喃道:“你也莫要与我相争,我在娘娘身边护佑她多年,最是了解她的品性。若她真要复国,为何不保太子殿下,为何不保她亲生的孩子?独独保了三皇子,不过是拿复国做借口,好让我免于此灾罢了,她深知,她和她的孩子们都逃不了。”
梧慧说着,有些眼泪盈眶,6年前的生离死别,并没有让自己活在仇恨中,反而更加珍惜现有的生活,故而才会隐藏了习武者的刚毅,更多以慈爱的面孔去抚养令华卿,至于教导他要复国,不过是建立在兴赭帮的友好支持的基础上,让自己和令华卿有动力朝前走的一个寄托而已。
“既如此,那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柳敬堂脾气甚好,缓缓说道:“那我便尊重你的意思,走一步是一步。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便先走了,以免被人瞧见。”
“好,”梧慧有些感动,尽管自己在兄长梧问眼里,是个坚定的复国主义者,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这个意志并不坚定,之所以在兄长那如此坚定,不过是为了能够让兄长倾其所有,传授毕生绝学武艺给令华卿罢了。
好在令华卿很是聪明,不过六年而已,已经把师父梧问的功夫招式学去了八九成了,若不是清心丹压制,小小年纪要真发起力来,也能和梧问打个不相上下的。
瞧了柳敬堂飞身离去的方向,梧慧叹息一声,细细将手中水渍满满的杯子轻轻磨搓了几下,那杯口很快便恢复一新。
她最讨厌家里不干净,若不是杜诗阳突然造反,她也不至于在杯口匆忙抹上碳灰,以作贫寒人家之不拘小节之态,幸而自己机警,并未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