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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中文 > 楚岁三简 > 第2章 玉京

第2章 玉京

——又被时人写姓名,春风引路入京城。

街边卖包子的老妪缩回了手,一头灰白的头发在白茫茫的热气里染尽了风霜。她脑上的粗布抹额边沿沾了些许汗渍,将曝露在阳光下的皱纹勒紧,瞧着倒也年轻了不少。

“老陈!靠岸了靠岸了!快来接一把!”船上的粗壮伙计将船绳熟练地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在码头上另一名男子的手里,二人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系紧了绳儿。木船咣地在岸上一撞,来回踉跄了几步,稳住了身形。

“诸位这边请哈,这儿便是咱楚国大名鼎鼎的玉京都城了,来时付过船费的都可寻自己个儿的去处咯,”伙计大咧咧地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粗巾抹汗,白色的亚麻布在脸上随意地大力擦开,似要将皮肤都拉破,“没付过船费的稍后等俺和老陈来收哈!一个都别想错漏了!俺记性可不差哩!”

“有劳了。”一名白面小生抬手掀开船帘,伸手便是抛了二钱银子。船夫眼中精光一闪,几步上前接过,笑嘻嘻地将这郎君迎了出来。跟着这富有书生的是一名身段极妙的女子,即便顶着厚厚的纱笠,也挡不住那般窈窕的模样。这女子腰身不过一握,用白丝长披若隐若现地掩着,便是不说话,也已然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过来。

“既已到了京都,便不烦郎君相助了,”女子同书生下了船,这才微微欠身行礼,“早先便为郎君备好了小宅,稍后会有车夫带郎君前去。奴家便不多作叨扰了,也好先行去寻了亲眷,免得落了旁人话柄。”

旁人一听,多多少少有些犯嘀咕了起来:原来是个家中没了人来投奔亲人的小娘子,怪不得衣着缟素,真是晦气。

“也好,女子闺誉为重。”书生顿了顿,目光隔着纱遥遥描绘着她的眉眼,“兰儿,你若是得了空,记得来寻我。待我过了殿试……”

“那是后话了,吕郎君,”珈兰莞尔,风情顿生。河风亦为之倾倒,起了色心撩拨着笠上的纱帘,“若郎君在京都当真有了立足之地,还望日后多多提携呢。”

书生颔首,回以一礼,目送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包子摊蒸屉的热气同粥铺的热气此起彼伏,空气中还夹杂着浅浅的一丝馄饨香味,简直要将饿了一路旅人的魂儿勾了去。书生提了提背上的行囊,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他一面走,一面瞧着茶铺的工人大口大口喝着粗茶,天马行空地吹着牛;听着远远地方嘹亮高调的吆喝声,垂髻小儿的啼哭;闻着小摊上虾肉云吞和青菜肉丝面的多彩味道,霎时便爱上了这风尘香骨。

便是大楚,玉京城。

珈兰半提着裙边,莲步之间只余匆匆行色,一双美目从未离开过玉京城外的一个方向。那儿是她一生的归属,更是她一生的开始,她这般淡漠而急切地走着,对行人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快步在小巷之间穿梭着,轻车熟路便抄近道到了城门旁。出了玉京的东城门,再顺着小道走一段路,才见到这座建在城外的府邸。或许从外部瞧着并不那么富丽堂皇,住的却是一位轻易惹不得的主儿,百姓皆是自发地往另一条小路走,久而久之,这儿便成了个分叉路口。府邸外的一段路显得格外平坦开阔,甚至路上有明显的马车车辙印子,生生在林间辟了一条车道出来。珈兰沿着大路提裙疾走,直至远离了喧嚣的城门,她才放宽了心,见四下无人,双腿轻点,猛然发力,借着身侧的老竹一跃而起。

一袭白影在竹间如鱼得水地穿梭着,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粗竹上借力翻转,衣袂翩跹,惊飞了不少鸟雀。这座府邸被重重的竹林环绕着,其后是山丘湖光,若非这官家的车辙印子十分显眼,还当真生出几分隐士高人的模样。无数春笋满林生,贵气将养了数年的竹林如今也茂密得生出遮天蔽日之感。白影一跃而起,寻了个高处的借力点,瞧准了方向,如飞鸟投林般落入那方院中。

扬起的清风卷落竹叶,自晴空片片跌落树荫,落在那人的衣袍上。

这儿有修竹老树,碧玉妆成,云卷云舒。女子稳稳落在院中的青石小路上,白衣缓缓归于宁静。深埋了数年的思念忽地寻到了出口,鱼贯而出。

珈兰顿了顿,心绪翻涌,抬手抓着自己的纱笠,扯了下来。

他只以一小小的银冠束了发,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不带半分情绪,神色再平淡不过。玄袍边儿上的云纹是以白色丝线掺了银线绣的,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细密精致,只一眼便觉着名贵不凡。若是搁在任何一处,都断然是个翩翩公子哥儿,可唯独他这一双腿需得依仗轮椅行动,着实令人遗憾了些。

万籁俱寂,唯飞掠的鸟鸣震耳欲聋。

“我听小寒说,这两日你便回来了,到不曾想如此之快,”男子合上书页,将册子平平地搁在自己僵硬的腿上,淡淡道,“恐怕是赶着回来的罢?那吕世怀可安顿好了?”

珈兰眼眶一红,不知何处而来的酸涩喷薄,盈满了心头。

他们也有五六年未曾相见了,纵然临摹过无数次他的丹青画像,终归还是不得一面。旁人来的信里总说他很好,不还是同以往一般无二吗?他撤去了院墙上的暗器和院中的侍从,将自己暴露在寒冷的侵袭之中,毫不顾忌自己的羸弱身躯,想来是一早就在等她回来了。

她抬手扶了扶发上无比素净的玉簪花,忽觉自己真真是失礼,竟连这身行头也不换便赶着回来,让他瞧了笑话。

“奴放心不下,便快了几步回来了。”珈兰弃了手中纱笠,盈盈身姿缓缓跪了下去,“吕世怀安顿在主上吩咐的小屋,奴召了马车去,想来午时便能收拾好一切了。”

“起来吧。”他点了点头,右手安放于书本之上,指尖冻得有些泛紫。

珈兰一怔,想起他的身子,径直起身向他走去。院门大大敞开着,穿堂风恰巧从这树下呼啸而过,于旁人来说倒算是凉爽,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折磨。

她缓缓推动了轮椅,素手微凉。

“珈佑和白姨都极好,只是想你得紧。珈佑在句读上天赋颇高,身子也还算不错,近日正同先生研习策论……”

他淡然地向珈兰转达着珈佑和白姨的近况,清风无声地打在脸上,似要剥离他周身残存的温度。珈兰半垂着眼帘,稳稳地推着轮椅,贪恋地呼吸着有他味道的空气。那种浅浅的松竹清香,夹杂着一丝药草气息,恨不得让人能将其揉入血脉之中。

玉京是大楚王城所在,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能够在这般地界有一所宅邸的已是高官名爵,更何况这般独立府邸的殊荣?这间郊外半隐于世的王府,便是大楚之主最为愧对的三公子——楚恒,字青岩。

三公子幼时在诸多王子之中最为聪慧,在武学方面也颇有渊源,若非多年前在南郡的一场人祸,恐怕早已承了太子之位。正因这一场人祸是为护楚王而起,三公子在楚王心中独占了一席之地,许多份例和赏赐皆是比照着太子给的。只可惜,再多的金银赏赐,再殷勤的寻医问药,也治不回楚恒这一双废了多年的腿。

如此,他成了其他两位公子眼中的香饽饽。京都局势瞬息万变,唯独三公子一人独揽多方大权而少人嫉恨。毕竟这样一个无用的瘸子,凭什么同其他两位公子争夺王位?

珈兰将他扶入正堂,绕到了楚恒的正面,俯下身子替他整理衣襟和额角的碎发。楚恒一愣神,望着珈兰似水的瞳眸,一时无言。

“主上……”

“嗯?”他轻声应道,嗓音沙哑无力。

“鲁国的一切,奴都安排好了,”她的指尖悄悄划过楚恒的额角,替他拢着的额角的碎发。兰花清香洒落鼻翼,悄声沁入肺腑,“夏组的几位同袍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想来迟三四日便到了。”

“我把你教得很好,一点儿没忘。”楚恒轻笑,凝望珈兰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像在品鉴一件最为绝妙的艺术品,“如今你回来了,我多年筹谋,正是时候。”

珈兰立即缩了手,退后一步,屈膝行礼:“但凭主上吩咐。”

“等过了年节,自有你的差事。白姨那里缺人手,且先见过故人,再来寻我罢。”

“诺。”

“小寒。”楚恒轻声唤了一人的名字,屋梁上忽地飞身而下一名黑衣女子,身量纤纤,眉目凌冽。

来人似一道剑光落于庭院之中,不过几息时间,便快步走了进来。这女子有一双极为澄净的杏眼,可偏偏覆了一层骇人冷意,滋养了腰间那把玄铁长鞭。这把长鞭可不是寻常的皮质俗物,而是由铁匠特意以陨铁打造的九节长鞭,每一节都暗设了小刃和放血槽,若是换了不熟悉的人,稍有不慎便会在行走时被长鞭割伤。

这也是故人呢——二十四使,冬组的小寒,同她兄长大寒一起贴身护卫三公子。冬组的六人是当今楚王特地从自己的亲卫中筛选的,除了这两人之外的自是在武艺上各有千秋。其余诸位则是楚恒在接受了楚王安排的六人之后自行组建而成。且不论十八般兵器,小部分人甚至存在于楚王的视线之外,于玉京之中颇具盛名。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楚王能容忍这样一个组织存在于京都,可见他对这位三公子的歉疚到了何等地步。

小寒缓步上前,接替了珈兰的位置推动轮椅,向着内室走去。二人是故友,擦肩之时相视莞尔,便算是初初打了个照面,稍后再寻时间叙旧。珈兰目送着二人进了正堂,又瞧着他们拐入屏风之后出了小门,这才放心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

两侧有翠竹石灯,暖阳当空,正堂边上的两道长廊深入后院,蜿蜒向前,引着清风竹叶争相涌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故土的气息,微提了裙边,重回院中拾了方才落下的纱笠,一步步回到后院之中。正堂之后山水花鸟独具一格,青瓦白墙间又有镂空石窗和拱形小门嵌入其中,倒更像是迷宫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

她熟练地穿梭在这番美妙院中,很快便拐到了东北边的一间大院落。这儿经长廊和木桥与前院相连,湖光之后,是栽了十数株桃树的小庭。只如今不逢桃花时节,树叶枯黄脱落,唯结实的枝干欣欣向荣。

一踏进这里,风中本无来由的药香霎时清明了。有人在院中晒了一筐又一筐或陈或新的药材,丁香、苏叶、泽兰、杜若、白英……其中有一些还是用来熏衣物的干花引子,也一并被人收在这阴凉处风干晾晒。

她缓步踏过石板小路,下意识地检查着那些草药的摆放方式。这些草药一看便是行家晾的,皆是放在风口处,平平地铺开,凌乱却有序。房中的美妇人似被珈兰的脚步声惊动,提裙而出,一手尚拎着一小篮子刚挑选过的人参片,朝云近香髻上银簪熠熠。

“你……”妇人窥见来人面容,大喜过望,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姨,”珈兰莞尔一笑,疾步向妇人走去,“我且刚回来的,方见过了主上,这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露随手将人参片放在地上,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拉着珈兰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长高了,也瘦了,可是在外头没什么对口的吃食?白姨今晚给你做些以往你爱吃的……你这喜好可有变过?你瞧瞧,你这孩子就是粗心,裙边沾了泥也不知道……”

白露围着珈兰一通打量,嫌弃这儿嫌弃那儿,一会儿是衣服穿得太过简单了,一会儿又是裙边长了袖口短了,饶是珈兰想说句什么,也插不上嘴。虽是简衣素服,却是一个月前新做的,到底也没什么不合身的。直至她最后一次绕回珈兰面前,叹了口气,才让人抓住了时机回话。

“白姨,我哪儿就这么娇贵了,不过是出去了几年,到叫白姨挂心了……外头总比不上府里,更何况我是去出任务的,又不是去享清福……只是,瞧着白姨这儿怪冷清的,怎的不找个药童来帮帮忙呢……”

“什么药童,都是些不中用的。上回那京都里济安堂的小药童来我这儿,却连晒个药都不会,倒不如我自己上手。这下好了,你回来我便轻松了,饶是谁也比不上你的。我也算能分心好好琢磨琢磨那小子的病症了……”

“说起这事儿,白姨,主上的身子……”

“老样子。”

“老样子?”

“说好不好,说坏也坏,他自己不愿意治,整日整日折腾旁的,我难不成还逼着他吃药么?”提到这里,白露脸上显然十分不快,“爱如何如何,总归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还是得去帮上一把,吊着命罢了。”

珈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虽一直远行在外,但并不是不清楚京都的情况。太子与二公子争先恐后地想吞了三公子这块肉,三公子能够一直保持中立又独揽多方大权,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拖着这样一副身子。他明面儿上替楚王处理政务,背地里为自己安插人手,谋划生路,实在是辛苦。他的处境有多艰难珈兰不会不知道,邻国又是虎视眈眈,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着急地劝楚王广纳人才、提前科考。

也难怪白姨会说他偶有山穷水尽之时。这几年二十四使陆续回京,纵使无法回到玉京城内,也大多在这边沿的一些县城落了脚,随时可以听候楚恒的调遣。凭她对他的理解,这位三公子,怕是在谋算些什么了。

是夜。

晚间的风逐渐变得刺骨了起来,京都郊外的风往往有气性,一逮着人便往人脖子里钻。夏日里还好,若轮着秋冬日里,便是刺骨的冷。楚恒差人关了门窗,又在屋内点了几盏灯,自己则是盖着一条狐狸毛毯窝在案旁,提笔而书。

小寒收敛了气息,寻了个背光的地方静静候着,若不是个中行家,恐怕压根就注意不到角落里的这一抹黑影。这种难能可贵的平淡和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名颇为魁梧的男子轻轻叩门,在得到楚恒许可之后才进了屋内。

这男子身着粗布麻衣,那壮硕模样似是穿不惯绫罗绸缎的。来人一双大手上遍布老茧,甚至连指缝都积了一层厚厚的老皮。可偏生这般壮实的身子,行走之间几乎听不到声音,呼吸之间亦听不出间隔,可见内力和轻功的深厚。

“主上,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男子跪在桌前,声音低沉且清晰,“府外王公公来访,说是奉王上之命来询问主上明日的打算。听王公公的意思,恐怕此番宣召是科举之事,可要奴去回了?”

“我也数日没去宫里了。你去回了王公公,我明日准时上朝便是了。”楚恒颔首,苍白的手缓缓将笔挂回架上,又迫不及待地缩了回来,无力地垂在毛毯之上,“恐怕明日,是不大安生了。”

“主上,奴瞧着您的脸色……”男子抽空抬眸,借着烛光隐隐窥见楚恒疲惫的面色,不禁开口关怀道。

“兄长,”小寒一时没忍住,从阴影中跨出一步来,“你先去回王公公的话罢,再去寻一趟白姨便是了。”

楚恒看上去着实不大好,一双眼中蜿蜒血痕,其下是肉眼可见的青黑,而面上唯一的红润之感却是由烛光勉强赋予的。烛火明灭焦黄,他的身躯亦随之细微地颤抖着,不住地打着寒颤。大寒见小寒一直在侧,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心中回忆了一遍楚恒的话,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起身离去。

空气中细小的飞尘一一回落于那块小小的狐皮毛毯之上。他如今瞧着已没了什么精神,夜色下的面容更显枯槁,哪还有白日里公子世无双的气宇。楚恒瘫坐在椅子上,佝偻了背,一双眸子逐渐黯淡了下去,望着桌上缓缓滴落的烛泪。那蜡烛分明还有大半根,是入了夜方点上,预备着替换灯里那盏的,如今竟也沾染了沉郁之气。

“恐怕,”他低沉着嗓,满满都是极尽疲惫的模样,“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没有在询问小寒,故而她也没有出声。楚恒自己心里十分清明,自己用半生残废、王位无缘换来了什么。若要反悔,自然得支付得起代价,他在玉京中苟延残喘至今,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负债累累、寸步难行。

小寒稍稍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自己该在的阴影之中,沉沉垂下了眼帘。楚恒本想重拾狼毫再写些什么,可实在是力不从心,一双惨白的手在烛光下抖得更为厉害,是真真儿连抬起也做不到了。他一向心性高傲倔强,从小到大受了痛挨了苦也不发一语,如今亦复如是,倒叫旁人看了好生心疼。

“也罢,明日你让白姨备些止疼的药来,今夜能挨过便挨过,不必如何放在心上。”

“主上,白姨以往给您配的药,近日瞧着实在是没什么效用了,不如让奴同白姨说一声,换个药方,抑或加大些药量,如此……”小寒轻声开口。

“明日回来再说罢。”

小寒顿了顿,见他已然下定决心,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位主子和珈兰那孩子一个德行,性子都倔的很,偏偏两人一碰面,相互的那股倔劲儿都没了,也算是能温和地听上旁人几句话,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吧。

“明日出门前,”楚恒拿手轻点了点一侧的几卷书简,“你把这些拿到阿佑那儿去,顺便把他前几日临摹的字帖拿来给我看。”

“诺。”

岁月不居,月华的洪流冲散了夜幕。

天刚蒙蒙亮,破日的孤云飘荡在半空,这座彻夜安眠的玉京城渐渐转醒。民间的摊贩陆陆续续出了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犬吠声和叫卖声如期而至。

来自四面八方的官家车马一一向着皇城驶去,恰是每日的早朝时间。只这回不同,诸位大臣入了宫却都在大殿外候着,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低声议论着今日的古怪情形。而始终屹立于殿外左右两侧的两位公子则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沉沉望着紧闭的殿门,仿佛在暗中较劲。

“三公子到——”外头的宦官扯着嗓子高喊,随着那辆木质马车的车轮声嘎吱嘎吱地回荡在迷蒙的空中。众人皆是一愣,纷纷退散到两侧,唯独首位的两位主子面不改色。

“三弟好大的排场。平日里总不见人影,怎的今日一论及科举,便收拾着来了?你这一遭,怕是要让为兄和父王担心上好几日呢。”

说话的是立于长阶左侧的太子殿下,一身贵气十足的官服料子,若是换了日头下必要晃瞎了旁人的眼。楚恒倒也不恼,只由大寒搀着,有些费劲地从马车内挪到边沿,再让大寒下地将一众轮椅行具安排妥当,方能顺利同他们说上话。

见三公子露面,周遭的官员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把行礼时的袍袖高于视线之上,以免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见身侧的几名官员如此行径,太子冷笑一声,不知心中早已出言讽刺成了什么样子。

太子殿下侧了眸,余光瞥见楚恒狼狈地被大寒抬起放到轮椅之上,眼神微眯,情绪晦涩不明。旁的大臣见状,更是伏低了身子,哪敢去瞧三公子的模样。

“倒是让大哥记挂了。”楚恒嘴角一扯,似乎已经习惯了太子投来的这种目光。

鄙夷,轻蔑,又带着几分可怜。

“父王方才传了两位丞相大人进去,如今都还未出来。我等在此也候了左右半个时辰,怕是要再过一刻钟,才见得着父王一面了。”另一侧的二公子施施然开口,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倒比起太子要好上许多。

“本宫尚且听闻,二弟负责的西南一侧不大安分,虽说早已派人镇压,还是有不少考生在上京途中为劫匪所杀。”太子的目光转向二公子,淡道,“若本宫是二弟,此刻断然不敢入王城,唯恐触了父王的霉头。”

“王兄多虑了,此番臣弟正是要为此事向父王禀报,也好不辜负了王兄一番心意。”

太子嘴角一勾,不再回话。

楚恒只不过在清晨的冷风里待了一会儿,浑身便如坠冰窖般寒冷。大寒见自家主上浑身战栗不已,急忙回身去马车上寻摸毛毯。

他是知道楚恒的身子的,昨夜便不大好了,今早出门时更是大费了一番周折。这些年来白姨的药一碗碗的往书房里送,药效渐轻,继而楚恒逐渐不以为意,遵照医嘱的日子也便屈指可数了。每每宫里人运了奏本来,他都是挑了灯,连夜将重要的几大摞全部审完。

白姨劝了几回,也闹了几回,到最后甚至抛下一众药品不管,自顾自去外头住了一个月,可他依旧我行我素。直到一个月的药有一碗没一碗的喝完了,病情反复了起来,这才差人好说歹说将白姨请了回来。哪知白姨反而跟看开了似的,饶是他依旧爱答不理,也不再多费口舌劝上半句。

许是应了白姨那句,吊着命罢了。

温热的毛毯配上汤婆子,这才让楚恒稍稍恢复了些许。

大殿之门在此刻缓缓打开,殿下三人齐齐望向那道门缝,毫不掩饰眼中的期盼。温暖明黄的光线从宦官身后涌出,声如洪钟一样掷地有声。

“王殿有旨,召三公子入殿觐见!”

“儿臣领命。”楚恒轻咳了两声,才应下了宦官的传唤声。

大寒缓步推动轮椅,沿着长阶前一侧专门为楚恒而设的小斜坡步入廊下。宦官恭恭敬敬地向三公子行了宫礼,指引着大寒到一侧上交兵刃,这才侧身接替了大寒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入内。而大寒亦是十分熟捻地将背上的两把长刀取下,交由宫人保管,这才得以入内跟上。

宫内规矩繁琐,大寒自是不愿意常来,尤其是每到上缴武器方可入殿的这一条,对视刀如命的大寒来说,几乎是堪比凌迟的煎熬。可小寒不过一介弱女子,实在是难以让她独自一人服侍楚恒上下马车。好在代管长刀的侍从十分恭敬,每次都是吩咐了两个小宦官双手捧着,跪在殿内入口处的柱子旁,好让大寒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四使的武器都是特制的,若有分毫差异,他们自然能够分辨得出。只是怕有人特地寻了这个空子,借此时机伤害楚恒,那可真是措手不及。

方才的宦官推着楚恒走的极慢,直到宫人放了大寒入内,他才稍稍加快了速度向着殿中走去。大殿两侧一左一右站着两位相国大人,一位是闻名天下的才学之士司马相国,另一位则是文武双全,共享盛名的李相国。

李相国如今年逾半百,又曾是武将出身,在军国大事上极有发言权;然而司马相国恰逢不惑之年,虽稍稍年轻于李相国,却是桃李满天下,于政道更有独特见解。这二者一左一右,面上各有风采,楚恒只需一眼便知道他们二人方才必是争得脸红脖子粗,也难为父王一把年纪,被这一左一右架住,偏生还打不得说不得。

“儿臣见过父王,李相国,司马相国。”楚恒微微低头作礼,倒是他身后的那位宦官和大寒,标标准准地行了叩拜大礼。

“岩儿,快快快,帮为父想个法子,”王座之上的苍老男人急忙开口,无奈道,“两位相国一左一右吵得孤头痛,且不论对错,只这科举的会试,便让孤寝食难安。”

“想必是两位相国大人各持己见,寻了不同却又相似的两个题目,让父王来谋断吧?”楚恒一笑,左右一瞥,瞧见二人手中拿着的象牙笏上不过寥寥数字,顿时心下了然。

“三公子最是熟知宫中政务,必然是知晓我大楚如今境况如何。且来评判一番,究竟是老臣这题目好,还是那司马大人的题更胜一筹!”李相国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笏交到一侧宦官手中,长袖愤愤然一甩,十足十的倔脾气。

楚恒从容一笑,接过了宦官递来的朝笏。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番来去,灯油滴落。

珈兰临窗而坐,脸上惺忪睡意未褪,便听白姨和外头的婢子说起主上的动向。她本想昨日晚间便去书房侍候,谁知白姨铁了心将她按在屋里,又是把脉药浴又是问诊施针,生生把人折腾出困意来。但其实她心里清楚的很,恐怕楚恒的身体情况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般平静,若她这一夜真去了,估摸着也要惹出不少麻烦来。

美人轻叹一声,拢了拢鬓边的细碎发丝,慵懒地将一小段雪白脖颈暴露在光下。

她收回了百无聊赖的目光,侧倚在太妃椅上,摸索着另一手的指尖。近日手中又生了不少茧,而每每生茧便是最痛苦的事情。为了不让肌肤粗糙,必得用白姨的法子将茧除去,抹上药膏,万万不能生出一点疤痕。这可不是什么主上的恩赐,毕竟也不见小寒的手上何时干净过,只是她,是唯一一个被楚恒下了死命令,必要养的肌肤如玉、不染纤尘的人。

好像,是为了将来能为他谋得些什么。

“如此,若是主上回来,你派人过来通知一声,我便让兰儿去前头。”屋外传来白姨的声音,温婉知性,哪有半分中年的样子。

“白姨安排便是了,”小寒自然是与白姨十分亲近的人,言语之间也随意不少,只听她轻声笑道,“只是昨日我瞧见主上身子,怕是今日一行,还得白姨多费心思了。”

美妇人一双素手缓缓推开门,面上也是笑意不减,侧眸瞧见慌慌张张连鞋都没穿便下了地的珈兰,霎时心头便蒙了火气。

“你这孩子,你……”

“白姨!主上他……他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去给我把鞋穿上,这般无礼成何体统?若今日来的是大寒,你怕不是连女儿家的脸面都不要了!主上那身子骨再怎么也是他自己糟践的,用你操心么!”白姨面有愠色,一把拽住珈兰的手,把她拉着按回了太妃椅上。

小寒一低头,便瞧见珈兰那双小巧白皙的金莲玉足,隐约于白裙之间,暗染轻尘。这样好的颜色,着实不愧于主上的一番心思,若有落于尘世之际,纵无仙子之称,也有神女之名。

“白姨……”珈兰反客为主地抓着白姨的胳膊轻摇撒娇,美目微有水光,“我一向听话的,只主上的身子要比这些重要的多,再者说……”

“主上主上,我真不知他把你交给我有何用处,我看倒不如直接将你扔回去,也不枉你日日念叨,夜夜记挂!

“你回来时我便告诉过你,他身子无碍、同往常一样,你偏生不信,泡药浴也不甚老实,如今……”

白姨话音未落,院中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气喘吁吁地高喊着白姨和小寒,似是有什么催命般的急事。这奴仆踉踉跄跄地跑进院中,提了气大声对着门内喊了一个字:

“报!——”

来人脚步急切,毫无章法。

小寒浑身刹那紧绷,一个回身便冲到门口,腰间的长鞭发出清脆的几声低鸣。珈兰和白姨亦是一顿,二人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眼,即刻各自行动了起来。珈兰几息间便穿好了鞋袜,从枕下抽出了常备的短匕隐于袖口,而白姨则是一抹手将桌上几瓶药收入箱内,背好了行医箱。

这等反应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门外的小寒眼睛一眯,当她看清来人是主上身边熟悉面孔的小厮时,握着长鞭的手一松,手臂看似顺便地轻轻扣响了木门。屋内二人闻声了然,相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有了动作。诡异的和谐之下,两人一个将手伸入水盆里粗略地洗了洗,另一个则是将匕首放回了原处、戴了面纱,随即相携出门。

小厮低头喘了口大气,直起腰时,面前三人已是云淡风清地等着他的回复了。

“白姨,公子方才回来了,大寒大人让奴先来寻您,说是主上身子不大好,还得求您一往。”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这一段冲刺还有些余韵未消,便继续小声地呼吸着。

“混账东西。”白姨漠漠开口,提了提手中的医箱,不屑道,“平日里也没见多么娇贵,总归死不了。”

珈兰一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地望向小寒寻求帮助。小寒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冲她摇了摇头。

白姨赌气般放慢了脚步,带着心急如焚的珈兰和司空见惯的小寒缓缓往前院走去。小寒是经常遇到这种事的,刚开始还十分焦急,每每见白姨实在是有恃无恐,便知道主上必然无碍,一颗心也逐渐安定了下来。倒是难为了珈兰,头一回遇到白姨这样的反应,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只好一路紧紧攥着自己的一角裙边,在白姨身侧进退两难。

前院的一众婢子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进进出出端的都是一盆又一盆的热水,无穷无尽。此番门外还立着几位宫中的太医和宦官,看得白姨一阵蹙眉,心中不喜。

诸位太医回身,目光撞上这位传闻中医术高超的美妇人,下意识地要行平礼以示友好。谁知人家一行三人看也不看这几个古板老头,而守门的两位奴仆也丝毫没有阻拦之意,直接把她们放了进去。珈兰更是妙人,直接提裙轻身,一闪而过,让几位太医只瞧见了一角白色衣裙和空气中淡雅怡人的兰草清香。

珈兰先一步进了屋内,平日里神色淡淡的男子如今被平放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一连串的婢子奴仆进出于一侧的屏风之后,那里是平日里他用的浴盆,如今被满满的倒了一整盆的热水,幽幽地散着热气。

这情状,怕是寒症犯了。

大寒在一侧指挥着他们,让他们此行来来回回去准备冷水,井然有序。而大寒小寒这兄妹二人似乎都知道珈兰对自家主上的小心思,心照不宣地无一人劝阻,仿佛得了命令般默契。

室内原有的安神香气被滚烫的水汽挤到边角,连同心中的平静一起被驱逐。珈兰手足无措地坐在榻边,如玉般的手撩开了他厚重的袍袖,抓过手腕细细把脉。世人皆以女子冰肌玉骨为美,而纵是珈兰这般体温向来比旁人低些的女子,也只觉触手冰凉。楚恒此刻的体温比之尸体更为寒冷,嘴唇惨白,面上也失了血色。

他平日里偏爱一袭长袍便装,极少有穿着如此正式朝服的时候。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朝服要比他素日的衣物厚重一些,自然也比那些衣服要保暖许多,不然恐怕他的病况还要再糟糕一些。

他此时眉头紧蹙,双唇有些发紫,额头上还细细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来。这脉象几乎细不可闻,连珈兰都不禁多用了几分气力,指腹往内按了一些,才寻到他微弱的脉搏。

不经意间,白姨已悄然而至,站在一侧等待她的诊断结果。

“你既已经诊了,便知道情况。直接告诉我脉象如何。”白姨还有些生气,见到珈兰那副丢了魂一心为他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愤不平,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脉象沉迟细微,体寒发汗,面色苍白,比之我离开那年有过之无不及……白姨,他这是……”珈兰乖巧地将脉象一一报出,心下不免担忧。

“想必外面那堆庸医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白姨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药箱轻摔在一旁。珈兰面上一热,急忙撒开手,起身让座,“不然宫里那老头也不会轻易把他送回来。平日里不是最喜欢晾着我的药么,那便让大寒好好忙几个时辰,泡上几回药浴,我且看看,他此番遵是不遵!”

白姨嘴上不饶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是已然抓了他的手腕,神色不悦地把着脉。门口那几位太医探头探脑地打听着里面的动静,被发现了又立刻缩回去,低低讨论着这位三公子的病情,不敢高声语。

毕竟他们,哪怕知道脉象情况,也确实商量不出个所以然,只闻听是寒症,反反复复了多年都不见好。他们几个纵是想破了头,也只开出些寻常药方,能将病情稍作延缓便是不错了。珈兰幼时也同白姨那儿学了些把脉功夫,看看普通的头疼脑热倒是足够,真要用到楚恒身上必是不够格。她算是关心则乱,好在白姨不曾怪罪,便一直静立一旁侍候。

“白姨……”

珈兰见白姨瞥了一眼楚恒的面色,心知这是差不多有结论了,急忙开口问道。

“既然死不了,就由着他们折腾他去,省的让我来费心思!”白姨一甩手,提了药箱气得径直走出了门外,一副当真要不管不顾的模样。

几位太医茫然地看着这位美妇人来了又走,皆是一头雾水,唯独大寒和小寒习惯地尴尬一笑,轻车熟路地让几位婢子下去抓药,无奈地出门送走了几位太医。

楚恒平日里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身子,这般晕厥也有过好几回了,白姨早就告诉了他们救急之法,也在府里的药房内留存了药方,以防白姨外出不在时众人束手无策。

她们忙她们的,珈兰复又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榻边,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些许温暖。白姨既说死不了,那想必是真的没有性命之忧,如此也让人放心不少。总归她在这里,白姨不可能当真不管不顾,早晚会有机会求得白姨来看看的。

珈兰如获珍宝地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兀自凝望着他的面容,眉目间不知不觉地攀上失而复得的欢喜。他的手掌十分宽厚,指间骨节分明,冰凉得像极了精美的玉雕品。

她细细摩挲着他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老茧,心中五味杂陈。

楚恒二十岁便有的风霜眉眼,较她离开那年更加瘦削,更别说染上病中的苍白,是何等的令人担忧。那种仿佛随时随地会撒手人寰的面色,寻常人见了都胆战心惊,何况是她。

可每每他清醒之时,二人又如出一辙地变回了若即若离的主仆关系,多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也自是未改分毫。

她受命在外奔波数年,虽时常有来信,数年来却从未曾面见一回。她每每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的便是幼年时候,南郡之案。

三公子和楚王在回京途中被叛兵围剿,楚恒为护自己的父亲,不惜被叛军捕获,于雨季拖行了数十里,残了一双腿,终身寒疾相伴,再不能行走站立。

珈兰和她的弟弟也是在那一年,被他从废墟里捡回来,养在身边,有幸成为二十四使中的一员。

从那之后,覆水难收,一发不可收拾。

大寒备好了药浴,自然将屋子里头两名女子赶了出去。小寒送走了外头候着的乌泱泱一片太医,回来时抬头一瞧,那傻姑娘还不顾男女大防守在门外屋檐下,片语不发。

院中的草木沉醉于阳光的温和,痴痴卧于竹林,枕着天地。微风横渡长廊,一丝寒意却被隔绝在门外,寸步不敢逾。

“兰儿……”

小寒见珈兰站在廊下独自出神,心下不忍,正欲开口劝阻,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屋内大寒的身影在屏风后忙碌着,时不时传来他吩咐奴婢的声音,她们二人则因着男女有别,暂只得在外等候。

“我无碍。”珈兰扯了扯嘴角,露出苍白无力的一个笑容。她望着院中地上堆叠起来的竹叶,一一被风吹散,又飞到另一处,同旁的枯叶作伴。

世间万物,尘归尘,土归土。纵使一时攀得万人,终有落叶归根之际。

“其实,你此番回来,主上的安排你想必已有所耳闻了。

“京中最为出名的逍遥阁——我已经打点好了,只待秦家老将军回京,你便有时机可把握。”小寒转念一想,最终还是决定先嘱咐了公务,再论私情,“主上的意思是,难得的空闲时间,不妨好好休息一番,之后也好……”

“小寒姐。”

小寒一顿,抬眸望着珈兰如粉玉雕琢般的侧脸,那些话一时之间如鲠在喉。

“我想,这几日,我可否同你一道儿,随身侍候他几日——有些话,我想他不肯听白姨的。再者,我在这里,白姨总不好放任他不管的,总归会顾着些……”

珈兰回过身来,发簪上的白玉流苏轻晃颤动,如星点般在日头下耀目好看。小寒怔了怔,暗暗思索了一番,抿嘴应了下来。

“也好。你若是在,想来主上也不至于日夜不安地寻摸出路。京中局势瞬息万变,如今已有了鲁国王室相助,再加上吕世怀这一位……若你当真能在秦家军一事上再添把助力,好歹也是一方保障。主上这几日心系西南劫匪一案,恐怕等病一好便耐不住要出去,你能趁着现在多陪陪也好。”

“我晓得的,小寒姐,我只是……”她忽地转过视线,眼中的光芒难以泯灭,“我只是……”

“好了,你且进去罢。入了秋,天气也渐凉了,你可别沾染了秋寒,倒让主上徒增烦恼。”小寒轻笑道,瞧见珈兰面颊上飞起的一丝浅浅红影,心中不免安慰许多。

这姑娘,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利落地回过身,扒着门框轻唤了声兄长。屏风后的男子熟稔地收拾了那些换下的衣衫,搭在自己孔武健硕的小臂上,抬手示意珈兰可以入内。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一缕一缕从窗缝和门口蜿蜒而出,更有甚者则是大胆地攀上屋檐和廊柱,熏得人好不自在。但这府中、院中的男女老少似乎都熟悉了这等气味,也不觉着有多么呛鼻。

珈兰轻挪了挪步子,裙摆摇曳,蛊惑了些许初秋的微寒。

四扇屏风隔开了外界的喧嚣,每一幅屏条上依次绘上了春、夏、秋、冬四景,承载四时。画中风骨似要跳脱出这檀木屏窗,随着楚恒常伴的浅淡墨竹香气,不经意间已然占据了整个视野。

他独自坐在药浴盆中,分明已然转醒,却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虚弱和无力。见珈兰进来,楚恒下意识地刻意直了直脊背,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这样美好的默契是从何而始。分明最初见的时候,珈兰抱着必死的决心同他僵持不下,一双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只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人千刀万剐。

她歇斯底里地在府中的囚牢内尖叫号啕,如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图让楚恒妥协让步。

可如今大相径庭。

她伫立在屏风外,半侧过身,不敢去看那半透屏风后的身影。

“主上,”珈兰有些无措地攥着自己的一角袖边,无论是羞怯也好,规矩也罢,“可还需我……去唤白姨过来……”

“不必了。”楚恒不着衣衫,周身浸泡在棕褐色的药池中,只半露出锁骨和胸口,说不出的慵懒,“我身子无碍的。”

实则,由于楚恒双腿的不便,这屋内许多地方都是特地去除了椅子,单独留出了轮椅可置放的地点。故而诸多地区的空间会相比寻常人家的要大一些,皆是为了给楚恒的行动提供便利所设。

珈兰一时无言,瞥了瞥一侧屏风旁停着的轮椅。其上覆了一条厚厚的毛毯,瞧着便知柔软温暖,最是适合他的体质。

屏风后的男子不经意间深深出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几近冰封的血液此刻总算恢复了流动,心脏也仿佛重新喷薄出生命,这样浓厚的药味真真是让他万般舒适。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欲开口吩咐来着,忽凝望着珈兰修长的身影,蓦地反应过来。

对了,不是小寒啊。

小寒最是听吩咐做事,从不逾矩,往常这种时候断然不敢入这屋内半分,说到底终归不是最称心的。他木讷地望着珈兰清瘦窈窕的倩影,心中微动,那一点异样的情绪刹那便被理智纠正。

“主上,白姨的丹药……”

“替我将白姨的丹药……”

二人皆是一怔,空气也是一滞。

“在门边桌子的右侧,第一个抽屉那。”

珈兰小小应了一声,乖巧地去取。

“兰儿。”

珈兰一手勾住抽屉上的小铜环,方往外拉了些许,便听耳畔传来楚恒的声音,手上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女子下意识回过头,容色如玉,似新月生晕,花树堆雪,四目相对。

她急忙抽离了视线,低头专注于抽屉中一排整齐排列的小瓷瓶,从中寻摸了一个标记着今日时辰的出来。瓷瓶上缠绕着细细密密的青花花纹,小巧精致,服用这一小瓶的药液确实也用不了多少时辰,倒是极为方便的。

“你把药放着,让大寒过来吧。且安心便是了,只记着,今日切莫出门去。”

“诺。”

……

玉京城内的守将收到消息,早早地将城门大开,城中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聚集在城门边上的各种茶水摊上,皆是为了迎接今日回京述职的秦家将军。

秦式一族是门庭极为显赫的皇亲国戚,秦老将军有一女入宫为妃,曾为楚王诞育三公子楚恒,不过红颜薄命,早早便撒手人寰。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载,不少文臣曾弹劾他不敬君王、功高震主,好在楚王一直坚信老将军一腔忠心,从不加以斥责。

老将军也感恩楚王知遇之恩,带着秦家的小孙子——秦典墨立下无数战功,保家卫国,满门都是忠烈的铁骨硬汉。

这一切最初,皆是因为秦老将军的儿子,曾为了楚王战死南郡,尸骨无还。

这次大开城门,满城相迎,便是秦家军又拿下一场硬仗:楚国和齐国边境的三城之争。

楚王听闻秦家军凯旋,是真真从心底里乐开了花,只待秦将军回来加以封赏。不过话说回来,楚王心底到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心存愧疚的,毕竟他最为疼爱的女儿于宫中早逝,但凡为人父者,又怎能不心痛?这厢秦老将军已是领着一众将领驭马而来,从远处的山林间逐渐靠近了这座繁华的玉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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