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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京

前来迎接秦家军的是东宫之主,楚王和他的发妻所生的嫡长子,其地位之尊崇,在今日迎接的阵仗上便可见一斑。围观的百姓们只瞧着这一身华光的太子殿下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作揖鞠躬,立即惊恐地齐刷刷跪满了两侧,垂低了脑袋。

到底是王室最顶顶尊贵的太子,少年英才,这通身的气派,同楚王如出一辙。

太子将身子微微伏低了些许,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生夺目。

“恭迎秦老将军凯旋!”太子不轻不重地开口,还未等来人下马,便已经收了行礼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地踏响了城门内外的石砖,整齐划一,毫无错漏。

秦老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骄傲小娃娃,又瞥了一眼周遭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百姓,一时之间心中不快,皱起了眉头。

这小娃娃身为东宫之主,若他都得以礼所待,更何况是两侧这些平头布衣?可他偏偏把这分客气生在秦家军施礼之前,又如此让百姓跪接,可不是要给秦家军扣上礼数不周、不敬君王的帽子了?若真有文官一纸奏折递了上去,平定之功付之东流不说,那些功高盖主的谣言……今日这些人多少都得受君王怒火之灾。

好啊,好一个太子,竟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他拉了拉马缰,银白的胡须在秋风下微微颤了颤,又立即恢复了原状:“本将一介武夫,断受不起诸位的这番大礼。秦家军在战场上浴血而生,从不夺百姓粟粒,更不受天下臣民半点礼数!诸位要跪,老夫便也只能下马谢之,谢诸位百姓为秦家军纳税征粮,也谢楚王许秦家军山海之功!”

秦老将军说着,翻身下马,稳稳立于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一众将领见状,包括秦少将军,齐齐随着主帅的动作下了马,盔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随着他们的这番行径,哪还有百姓垂着头,一个个都纷纷抬高了脑袋,恨不得贴到秦老将军脸上去,仔细瞅一眼这位功臣是否当真如他所言的公正清廉。

秦老将军垂垂老矣,隔着盔甲也能瞥见那灰白的两鬓和胡须。让这样一位老者跪谢许些年轻百姓,若搁着平日里,是要折了寿数的。人群中的一些老辈儿面面相觑,眼中已是盈盈泪光,他们哪里听不懂秦老将军的真心呢。

“众将听令!”秦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耳畔嗡嗡地听见后方军士传来的镇山之语。

“末将在!”

“跪谢大楚百姓,叩谢大楚之王!”

“从将军令!”

两侧的百姓个个睁大了双眼,且瞧着这视野中的年迈将军,领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冲着四方之天,两侧诸人深深叩首。

太子双眼一眯,秦老将军跪拜的方向正好是他,但又实则不是他。这样的君臣大礼,说是合礼数不错,可这大礼跪长辈、跪君王,他一个年纪轻轻的王室公子,哪里配得上秦老将军和一众将领的大礼了?他忙在面上铺满了笑意,微微偏离了大道正中,快步上前扶起伏于地上的秦老将军,连声劝道:

“老将军这是作何,将军乃大楚之功臣,父王同诸位百姓皆感念老将军辛苦,这才遣了本宫相迎。”

老将军心底不仅一阵冷笑,这般大的阵仗,引得周遭百姓以叩拜之礼相迎,是要给秦家军叩上多大的不敬之罪,事到如今竟还扮起了好人来。

他们秦家可不是傻子。林家人的好谋算,秦老将军也不是头一遭领受了。

“老夫知太子殿下并无他意,但此番福气,老夫实不敢受。”秦老将军说着在太子的搀扶下起了身,其他人却还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曾动过。

“将军说笑了,”太子面上笑意盈盈,叫人如沐春风,“还请诸位都先起来,哪有这凯旋之际,军民互相跪拜的道理,到让本宫难做了。”

此话一出,周围稀稀拉拉地有些百姓这才站了起来,秦老将军脸上方挂上了敷衍的笑意,一抬手,便是整齐的兵甲之声。

面前的这只笑面虎太子,他的生母便是王上的正宫王后,当年秦老将军爱女之死,明里暗里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虽则王后多番有意拉拢秦家军,但是数次都因着当年之故,秦家军从未有所表态,甚至对此十分厌恶。反而是三公子楚恒,纵然因着血脉之由和秦家军多以亲近,也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破了大天,秦老将军与这家公子谈谈天说说地,第二天又去那家公子家里溜溜猫逗逗狗,向来都是懒散随性的状态,同时又十分疏远太子。因此在王后眼中,秦家军一直是个别扭的存在。

他们不过是领兵打仗的粗人。

怎能习惯的了京中贵人的权势之争。

秦老将军这样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葬身深宫,如今身边就剩了个还算得力的孙子、一双战友的遗孤,哪还求得了其他。

“秦老将军这边请——父王早些时候便吩咐了,让诸位将士各自歇息,若家人亲眷居于玉京之中,自是随时可来探望。倒是秦老将军,父王已恭候多时了。”

“如此,秦家军城外驻营,整顿人数之后轮次休沐五日!众将听令!”秦老将军面上容光焕发,似乎霎时年轻了几十岁,声如洪钟地吩咐道,“出城!”

“从将军令!”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微微抬头,记下了秦老将军身边与老将军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悄悄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入巷子里,转瞬间了无踪迹。

……

楚恒悠悠转醒,鼻翼间还残存着似有似无的药香,整个人都像是被这股气息浸泡着。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头顶这片挡光的帷帐从两侧倾泻而下,挡住了三侧的光亮,仅剩的一侧也被一名女子挡住,倒有些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白姨用襻膊束起了宽大的袍袖,有几分做活女工的模样,让楚恒顿增不少心安。她一手捏着细细的银针,另一手则是在楚恒白皙的手臂上摸索,找准了一处便迅速地扎了下去,随即又轻转着针身,调整深浅。

楚恒的目光越过白姨,望向更远些的地方。屋内门窗紧闭,一丝光亮都钻不进来,唯独只有一侧的烛火闪动,叫人眼晕。他又扫过桌上一成不变的茶盏陈设,目光落在不远处亭亭伫立的女子。

她垂眸立于不远处,白裙皎洁,朦胧水汽间似身后烟霞轻拢,粲然生光,哪似凡尘之姿。

“看什么看,眼睛都看瞎了不可,”白姨又是一阵扎下去,故意扎在楚恒的痛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醒了便到处看,也不知这双眼睛是做什么使的。”

这话分明是无理取闹呢。

“白姨……”楚恒讨饶地轻唤了声,此刻浑身无力,是当真没法子动弹,偏生又遭了这要命的疼来,“我不过想看看,大寒回来了没有。”

“要回来早回来了,这俩兄妹一天到晚跟在你后头,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能丢了。”白姨又怼回去了一句,回头唤了身后的女子上前来,吩咐道,“这些针莫去动他,待过了一盏茶时间,再尽数拔了,方可恢复些气力。”

“白姨且放心,我有分寸的。”珈兰应声道。

“我自然知道你有分寸,但这小子没什么分寸。”白姨冷哼一声,“上回我替他扎的针,自己胡乱拔了不说,还又去外头跑了一圈回来,没叫得我气死,倒叫得我给他累死了。”

“白姨,若非有急事——”楚恒挑了个时候开口,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身上还一阵阵地泛寒,“我也不会——”

“什么不是急事?我还急着回去晾我的药,还急着回去睡回笼觉,哪经得住你这一次一次的折腾了?我真是昏了头才同你这般唠叨,且由得你去了!”白姨一甩袖子,也顾不上珈兰在一旁候着了,直接一把拎起自己的药箱便往外走。临了临了,终归还是抛出来一句:“伺候他吃药!”

珈兰轻笑,微微侧过眸子,袍袖轻掩红唇。

楚恒心中松快了不少,目送着脾气如此不耐人的白姨出了门,方注意到珈兰那双弯弯妙目。他和珈兰,还有白姨,应当是二十四使之中少有的关系亲近之人了,其余的多端着上下级的架子,鲜有与她们这般亲近的。白姨与珈兰同出南郡,一个是南郡出身诸国闻名的神医,只脾气古怪不曾受人所用,一个是那年在废墟里……捡来的孽缘。

他动了动冷得发僵的手指,倒牵出身上数处的刺痛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敢妄动分毫。身上那些针刺入的穴位就好比有冰锥入体,白姨每回都想尽了办法折腾他,唯恐他身上病痛不够难耐。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杂乱无章地在四下乱窜。方才药浴的水盆一直没被撤去,仍有余温的水如今尚不断冒着热气。若是大寒站在这里,恐怕是周身都要热的覆上一层汗来。

“我瞧着,白姨还是老样子。”楚恒回正了面庞,出神地盯着头顶的一片帷帐,眼中的光辉逐渐消散了些许,转而蒙上数不尽的疲惫和痛苦,“我以为,你回来,会让白姨改变些许的。”

“白姨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你且不听她说些什么便是了,”珈兰缓步靠近楚恒,在他床边的脚踏上缓缓跪下,“白姨同意说,即日起,主上的餐饮,医药,皆由我管上些。”

“白姨的话,想来我倒是不得不遵了。”楚恒阖上双眼,面色苍白如纸,只隐隐泛出的微黄还昭示着他的生机。

珈兰顿了顿,抬手将他额角的汗珠擦去:“可是,奴听白姨说,奴不在的这些年……”

他心头一怔,双手有些细不可闻的轻颤,暴露了心底的情绪。

“你并不听她的话。”

珈兰的身上是浅浅的兰草清香,数十年如一日。她似乎格外爱惜这类花草,常以此沐浴熏衣,惹得春日里的蝴蝶也能为之倾倒。自然之物尚且如此,楚恒本就难以超脱乾坤,又如何耐受。

这般舒心的气息,从她跪下的那一刹便席卷了他身畔的空气。难闻的药味中混入了珈兰久违的气息,像是久旱逢甘霖,舒服得浑身上下无一不放软下来。她瞥见楚恒眉间逐渐散去的紧绷和苦楚,以为他是累了,不再说话,只凑近了一些,胳膊搭上了床沿,侧过眸去看窗上印出的光线。

烛光、日光从她完美白皙的颈间滑落而下,越过肩头,一泻而下。

“兰儿。”他忽然开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贪恋地缓缓吐出。

“嗯?”珈兰回眸,发上的素雅流苏晃了晃身形,发出细不可闻的珠翠声。

“小寒同我说了,我想着,要不你且替她几日,如此……”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暖地挨在床畔。

世上女子,唯此一位。

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

玉京王城内。

身着蟠龙金色长袍的老者愤愤地将桌上奏折往案上狠狠一甩,复又十分泄气地往后一靠,仰头瘫软在木质镀金的雕花龙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屋内焚着名贵的龙涎香,香炉就安置在一侧的小方桌之上,一团团向外吐露着口中香料的浓郁。屋内零星站了几名再规矩不过的宦官,一一垂低了项上那颗脑袋瓜儿,只怕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屋外也是安静如鸡,虽则远处的许多殿宇都早已熄了灯,困倦的夜色里却跪了一排精神百倍的奴仆于君王殿前。寒风从宫墙的夹道里呼啸而来,急冲冲地灌入外头那些人的脖颈之中,冻得他们直哆嗦。可纵然面对这样攻击性极强的夜晚,这些卑微安静的仆从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竟是喷嚏也不敢打。

安静得可怕的宫门外,缓步走来一名面色红润的老者,垂垂老矣,应是足足的知命之年。他在这些人中扫了一眼,并未瞧见这些小宦官的领头者,便干脆直接在殿门外的正中央跪下,眉眼间染尽了风霜和睿智。

“王殿,老臣司马,特来求见。”

回答他的是一成不变的风声和万籁俱寂的天地。

他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有神,似有什么精气神在冥冥之中压制了体内的疲惫。分明这时候司马相国可以在自己府上安然就寝,到次日早朝时再来觐见,如此匆忙倔强地求见,必然是有他实在看不过去的事,亦或是十万火急的政务。

可奈何这位王上,从来性子阴晴不定,除了对待他最爱的三公子外,旁的事物好似从来都不甚上心。司马相国跟随楚王多年,自然心中明了,楚王对三公子和秦家的愧疚之心。

白日里便有人来传消息,说是秦老将军带着一众将领回城复命,总算是让楚王一向紧皱的眉头松了一松。谁知太子身居高位,却做出了让楚王十分不齿的事情来,让本来开了春儿的大殿忽又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冻得人闭口不敢言。

夜风萧瑟而过,面前紧闭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划开一道口,透出一隙微光。同时,殿内的温暖也从缝隙中倾巢而出,直直扑向跪在门口正中央的司马相国。他清了清嗓子,俯下身去跪伏于地,再次开口。

“老臣司马,因西南劫匪一事,请见王殿。”

“哎哟,这玉露生寒的时候——相国大人快请起,王上召见呢。”里头宦官故作慌忙地跨出门来,弯腰扶起了地上的老者,声音也是一样的年迈和沙哑。

这位宦官的年纪,约莫比王殿还要大上两三岁,因着从小就侍候君王的原因,此刻也是楚王身边最为得脸的奴才。这宫中人尽皆知,一向这位宦官大人瞧不上金银,只遵循王上一人的吩咐,故而他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王上的意思。

宦官热情地陪着笑,将司马相国迎进了温暖如春的大殿。老者跟着宦官一路垂着头进来,直到到了王殿桌案前,才再度跪了下去,眉宇之间满是恭敬。

“叩见王殿,”司马相国标标准准地行了官礼,以额贴地,“老臣有要事奏报,深夜叨扰,还望王殿见谅。”

“司马卿啊——”桌案后坐着的老人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着眼,“孤还以为,你要同孤好好说一说太子的糊涂行径。”

“老臣不敢。”

“罢了,你先起来吧。”楚王睁开沉重的双眼,目光示意一侧的木椅,“赐座。”

“臣恭敬不如从命。”他这才改了些口,但始终顾念着君臣之分的疏离。

司马相国在宦官的搀扶下起身,缓步走到木椅旁,理了理衣袍就座。只是他刚刚坐稳了身子,楚王鹰似的眼睛便瞥了过来,带着一丝恼怒,好似要将人穿透。

“爱卿可知,孤那无用的太子,今日在城门下秦家军前,做了何等的好事?”楚王坐直了腰,强行压抑的怒火如今呼之欲出,“你可知他在天下人面前如何丢尽了王家脸面,如何刁难的秦氏祖孙,又是如何狂妄地不肯向孤来请罪?好啊,王后教出来的好儿子!放肆至极!”

楚王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猛地摔了出去,任凭瓷器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没了形状。雕着花纹的美丽茶盏在落地的一刹迸成千万点碎屑,稀稀落落地洒了一地,有的尖锐地泛着苍白的微光,有的则是细碎到难以察觉,而有的,则是大胆地滑到司马相国的靴前,定住了身形。

一众奴仆好不容易因司马相国的到来而松了一口气,此刻复又扑通跪倒了一片,闭口不言。

“王上,长公子是由王后亲自教的,自然看事物要比旁人清晰些,”司马相国半垂着眸子以示恭敬,淡然道,“秦家的那位老将军也是老臣的旧识,以他的智慧,必能化干戈为玉帛。反而是王上,又何必如此介意长公子的言行呢?天下人皆知王上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学,倒是亏得秦老将军和长公子一番苦心,让民心得以安定。”

楚王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多多少少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有了些许怀疑。殊不知,这点小小的算计却准确地被司马相国用余光捕捉到。

“再者说,长公子终归还是王上的长子,这层身份断然是改不得了。但自古也并非没有长子让贤的美谈,王上若是介意林家的肆意妄为,何不对长公子略施小惩,也让王后一族安稳些时日。”

司马相国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老臣心中,终归还是陛下亲自教习的三公子更为懂事明理。老臣失言,若三公子如今母妃仍在,又双腿健全,王上也不必日夜操劳至此——”

“是啊——”楚王也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后轻撞上椅背,松懈了下来,“孤,若真能治好老三的一双腿,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楚王那三个儿子,他最忌讳的就是旁人一味的说长子妙哉之天地至圣。这些话一出,不光让朝野动荡不安,更是直接扼杀了其他几个儿子的积极性,只叫人以为托生到谁的肚子里就是头等要紧的事,反倒不专心学业了。

老人的眼中逐渐消散了光芒,化作一潭死水,不见天日。他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哪还有平日里君王的威严,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辛酸和痛苦。而这种极为私密的情感,也只在面对司马相国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友时方有所流露。

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灯花更是爆出了细微的一声响,却无人去应,无人去管。

楚王是知道今日城门下的闹剧的,自然也知道三公子府上的狼狈慌忙。他从听见三公子寒症复发的消息起,便一直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晚膳也只是匆匆用了几口。派去的宦官一波接着一波,可都被拦在外头,是真真一点消息都寻不得。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磕了绊了不愿与长辈说,更别说是寒症复发这等危急时刻了。此番在宫中便面色苍白,不住地打颤,出了大殿一受风便直接昏了过去,实实将楚王吓了一跳。

每一次,他都以为,他差点就要失去他的岩儿了。

“王上,三公子这些时日多次有惊无险,都是府中那位名医的功劳,也是王上的心思不曾白费,才保得三公子安然无恙——如今这回定然也是无碍的,”司马相国开口劝道,“倒是王上,近日来为国事操劳,朝中又人才稀缺,应寻些好人儿替王上分忧才是……”

“也罢,既然无碍,岩儿那里,孤明日再寻人去问便是……”楚王正了正衣襟,恢复了些精气神,“孤前些日子听李卿提起,说这次各郡考中有那么几位文章写得极其独到,孤都一一记下了。”

司马相国嘴角一勾,转而化为满面的笑容:“王上好眼力,老臣前两日翻阅考卷时,也瞧上了一位吕姓的寒门学子,他同老臣年轻时的政见如出一辙,文中引用亦多有老臣的书册。虽在文采上稍稍逊色于他人,独独这份见解,令老臣刮目相看哪。”

“能得你如此夸赞,必然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孤定然好好瞧一瞧,你且放心。”楚王微微颔首,心中则是记下了此人的姓氏,似有所考,“只是,西南之事终究不得终末。虽说已安排给那些举子一番重新补过的机会,但人还未从山头的寨子里出来,孤如何放心?老二人在京中,可终归是天高路远,哪里插得上话。再加上老二一向性格懦弱,平时就和老大走的近些,那边儿上的一块地界还恰好是林家的远亲在管,你要说真没一丁点儿猫腻,孤是断断不能信的。孤还是十分挂心,若是老三能去一遭,也叫人心安啊。”

“王上,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都撑过来了。您若是给三公子安排了,三公子自然不会说上个不字不是?”

“可老三的身子……”

“三公子的身子虽说一向不好,可有那位神医在,必能求得妙手回春之法,王上又何必担心往后呢?”

“是孤的错……都是孤的错……”

“王上……”

王座上的老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双肘搁在桌案上,沉沉埋低了头。他头顶已经因苍老而变得花白,隐约还能看见零星的头皮,混杂着的三种颜色让人心疼。司马相国缄默地瞧着王上的模样,不禁也为之动容,轻轻出了一口气。

那年的南郡之战,如果不是因为遭到围堵和刺杀,三公子也不会因此奋不顾身救护自己的父亲。

若三公子不曾奋不顾身,也不会被叛军所伤。这一伤不要紧,却害的这孩子为掩护楚王,被那些贼子捉了去,生生用马匹在雨夜拖行数十里地。送回来时,据说腿骨具碎,已是只有皮肉还连着了。

此后又恰逢数日连绵不绝的阴雨,风寒入体,三公子足足病了一月有余。

可怜这小小的孩子,从醒来,便再也没能站起来了……

……

是夜。

如今已过丑时,城外三公子府中却仍有数处灯火通明,门外的守卫也是迎着风战战兢兢地,唯恐出现什么纰漏。

白姨的屋内已然熄了灯,她单独的院落时不时有奴仆探头探脑地在门口踱步,又不敢顶着压力把白姨叫醒。不过好在楚恒的病情这回在施完针之后逐渐好转了许多,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便逐渐有那么一两盏院中的灯火被吹熄,陷入宁静。

大寒本分地抱着双臂,靠在门外的廊柱上,闭目养神。

“兄长?”

大寒闻声,眼帘微抬,随即入目的是比他矮了一头多的窈窕女子。她此刻正端着一盘精致糕点,一壶温茶,就这般娴静地站在他身前,笑意盈盈。

“这外头冻人得很,你守着辛苦,可要试试这糕点?那些豆子泡了一天了,我刚去厨下做的,瞧你在这儿,便先问问你。”

大寒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瞥一旁烛火摇曳闪过的木门,摇了摇头。他清了清自己被夜风吹得有些沙哑的嗓子,闷闷地答道。

“不必了,主上的东西我向来不敢随意动的……”他松开了胳膊,站直了腰,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娇小得不过刚到自己肩头,一时因她的搭话心中温软,“你且进去罢,这外头冻人,你可不能在外头久站。”

“我无妨的,”珈兰莞尔,还是将手中的木盘一侧搭在他身前,惊得大寒急忙一手握住盘边,“我只是看你在外受冻,又经常上夜,想着让你尝一尝我的手艺。”

木盘的重量有了分担,珈兰便腾出一只手来从整盘摆放整齐的糕点里寻出一块来,一挑眉,硬是塞到大寒另一手中。

夜风的光辉洒落尘境,在院中的林木下辗转而眠。

他内力深厚,故而在寒冷的风中也能保持体温,倒是珈兰的手有些微微的泛寒。冰凉的手指触及大寒的掌心,在那里留下一块小巧精致的糕点,轻嫩的指甲划过肌肤,激得他顿时精神了不少。

有不为人知的一抹红色,趁着夜色悄悄攀上了大寒的耳廓。

“那,多谢。我试试吧。”

他低下头,目光不知不觉落入了自己掌心之上。

“你可以放心歇一会的,不用如此警惕。如今宫里盯得正紧,不会有人如此不识好歹地闯入。更何况……”珈兰接过托盘,转身推开了木门,“我会一直守着他的。”

她仿佛是春风化雨般,在人心间撒了些许温柔,继而又决绝离开。

大寒回过神,抬眸看着那点光亮被渐窄的门缝隔绝,心下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在肖想什么啊。

真是痴人说梦。

屋内静得骇人,唯有檀木炉中簌簌地燃着香料,若是有行家细细品鉴,必能猜出其中究竟夹杂了几味药材。

无人知道,楚恒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坐到轮椅上的。他自行扒着轮椅的边,挪到了窗畔的简易妆台边,用发梳一点点理着杂乱的长发。珈兰左右环顾了一圈,目光捕捉到他的一刹便发现他只着了单薄的里衣,慌忙搁置了托盘,去榻上取不知何时被放在那的毛毯。

楚恒似乎被淹没于静谧造就的围墙之中,不发一语地盯着镜中苍白虚弱的自己,一遍遍梳着自己的头发。

“主上……”珈兰捧着毛毯在他身边跪下,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发梳,放到桌角的奏本旁,“怎么这般就下地了?寒从地起,如今又是深夜,最是容易……”

楚恒目中无神地瞧着镜子,似饱经风霜的老者,眉宇间灌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颓废和阴郁。他忽然一手抚上镜面,五指继而扼紧了镜沿,体内仅剩的一丝暖意也因此被镜子剥夺。珈兰瞧着他这般模样,心疼地替他盖好毛毯,抬手握住了那只入魔般的冰冷手腕。

“我记得,主上以往最爱吃我做的绿豆糕。豆子我一早就叫人泡上了,冰糖也添得多,应当还是早些年的味道。”她将楚恒的手重新放回毛毯上,起身接管了轮椅的掌控权,“我还泡了壶清茶,配着糕点那是最好的……”

“霜降。”楚恒闭上眼,任凭身后的女子推着自己往桌边走,神色疲倦。

珈兰一顿,立即松开了手,到他身侧利落地垂首跪下。

他甚少叫珈兰在二十四使中的名字。

除非,是真的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宫中加急送来的奏报,说西南之事刻不容缓,”楚恒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可我身子如此,父王的意思是要延缓几日再出发。我前些时日就一直想着,有一个吕世怀不够,吕家小儿若辜负了我的一番安排,秦家决不能再落入他人之手。若我不曾同秦家有这层关系在,怕是这亲疏同两位兄长与秦家的也无甚区别。秦少将军自幼性子木讷,但凡认定了什么便一门心思付诸,是个认死理儿的。秦老将军虽与我有亲近之意,可一不能宣之于众,二不能左右他孙儿的抉择。再者秦老将军年岁稍长,迟早有一日驾鹤而去,若他人抢了先机夺了秦家,无论是谁,我命危矣。”

“奴明白,军政皆为要务。西南之事,奴回去想法子同白姨说上一遭,让白姨同主上一道儿去,这样也好时时照料主上的身子。主上将秦少将军的喜好打听的一清二楚,属下自然有迹可循。”

“秦家这儿是一桩,林家那儿又是另一桩。京都不能总被一家子控制着,更何况这一家子人……心思不纯,此次西南之事父王似格外重视,让二哥和我一道去,恐怕也是想敲打敲打林家。”

“病中怎堪忧思之扰。”珈兰眼帘半垂,听他细细讲完了京中的这些事情,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奴一会儿出去,就去叫府上收拾些东西出来。我同白姨,陪着主上一道去。”

“你吩咐的时候,不必叫上太多奴仆。你和白姨,大寒小寒,再算上两三个仆妇、两三个侍从也就够了。西南之事本是二哥管着,我又何必跟他抢那些功劳。”

“是,奴记下了。”

楚恒微微颔首,只觉喉头腥甜瘙痒,忽剧烈咳了起来。起初还能压着些,可后来病势加剧,呈汹涌之态,他只好一手扶着轮椅的副手,掩面躬身咳着。珈兰见状,慌忙起身去倒了杯茶来,复又跪倒他身旁小心侍奉。

病势缠绵,直咳得少年面色发红,略有气虚之象。

他急喘了几口气,低头瞥见珈兰一双素白玉手,接过茶盏不由分说地猛灌上了一大口。茶水是稍放了一阵子的,还有些烫口,他倒是也不甚在意。

温热入喉,周身回温。

“我若是,有朝一日真因这寒症而死……”

珈兰一惊,逾矩地直起腰来,仰着头望着他。

“到那时,你就去我书房桌案下的暗格里取了钥匙,遣散了他们……”

她窥见楚恒眼中的灰暗和绝望,不禁心头一动,开口劝道。

“你怎么会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求得白姨救你——她是因我才留下,自会因我留下你。我在外日复一日胆战心惊地活着,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全了你的夙愿。你是我的主子,会成为天下万民的圣主,名垂千古、功盖万世,你说过的……”

“我只是怕,有朝一日,报应先至……”

楚恒缓缓垂眸,眉宇间凝成的枯槁再不似从前风雅。珈兰一时怔怔然地瞧着他,连他手中的茶盏也忘了取回。

可他沉沉垂首,像是彻底泄了气般,麻木地任凭空气牵动流转,剥夺热意。楚恒打小便在治国之道上十分精通,连老相国大人都夸过他的聪慧才智,若非南郡之乱,他才是那个要担上太子重担的人选。

他眼底蛰藏的欲望,好像将在今年的冬日里消亡。

珈兰默然,有些无奈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一双眸子满是疑虑和担忧。她仰望着轮椅上不发一语的消沉男子,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手抚上他的手背,企图压制痛苦。

“主上,奴信白姨。这天下万民或信鬼神,或信药石,哪怕天命昭昭,亦有愚公移山、蚍蜉撼树。”珈兰声音轻柔和缓,像极了一支慢曲娓娓道来,却饱含了对楚恒的坚定与信念,“奴前生潦草,如今既已归林,自以主上意志为奴心愿,助主上平复如故,登临九五。”

登临九五。

一个在世人眼里压根不应当为楚恒所肖想的词。

香炉里的轻烟腾跃而起,盘旋着窗檐而上,仿佛凝聚了春日的和煦阳光,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讽刺。

那样温暖动人的东西,沉进骨血里,还是变成难捱的冰冷。

“纵然白姨真能治好我的腿又如何?”他扯了扯嘴角,双眸微抬,脸色因这一小动作变得更加苍白。

大局如此,皇后稳坐后宫,太子又无甚过错,怎可能平白无故轮到旁人了。

珈兰垂低了头,陈杂五味如浪翻涌,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囫囵了月色匆匆吞了下去。千丝万缕的思绪似月晕般绕月而行,若即若离。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说破呢。

楚恒再度阖上双眼,三魂七魄再度坠入冰窟般的躯壳中,任凭寒冷咆哮着蔓延。楚恒虽常年都有修习内力,但因双腿残废之故,始终不得已灌输全身,也难让身上的血脉得以运转周全。

“奴无用,只能照顾主上,不得替主上分忧。”

“霜降。”他紧闭着眼帘,不知是在遏制着什么,“这本非常事,你又何必满怀希望。”

珈兰如被针扎般抽回了手,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好。

“今日之言,不过是我病糊涂了的昏话。”楚恒黯然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眼前乖巧的女子颔了颔首,双手交叠于身前,老老实实地垂低了头。她常年都会佩戴步摇,不光是作以装饰,更是为了约束自己的行为,端庄己身。如今发上的一小簇花儿即使连着修长的白玉珠穗,也不过因为她的点头微微摇曳罢了。

楚恒俯视着她头顶发间简单微妙的饰品,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发上的步摇。

那只大手轻拢着流苏往下,转了转流苏上的一颗白玉桶珠,又缓缓收回,冰凉的珠玉顺着虎口处一点点逃回,被这一番撩拨漾出层层波纹。

他转而捏住珈兰的下巴,让她抬眸,迫使她看向自己。指尖的触感细腻柔软,比方才那些白玉还要更加光滑几分。

看着这样美艳娇俏,却又不失清丽的女子,有些理智,便慢慢回笼。

烛火蹒跚,楚恒的音色也因病沙哑了几分,听上去如南疆秘蛊,摄人心魄。

“我的兰儿,容色倾城,碧血丹心,这世上又有谁可堪相比呢……”楚恒眸色渐深,忽想起了方才的什么,神色危险得似要将人沉入万丈之渊,“连大寒这般本应封心之人都难免倾动,何况是……”

珈兰一怔。脑海中空白一片。

“何况是,秦家军的少将军呢。”

妙目间黑檀色的瞳孔微缩,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倒映出楚恒的面容。

他带着清浅的笑容,面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像是顷刻之间换了一个人。珈兰同他一起长大,虽则有主仆之分君臣之份,但这二十四人之中,唯有小寒和珈兰是唯一近侍过的仆从。小寒对楚恒的起居习惯更为清楚,而珈兰则是更明白楚恒的所思所想。

她知道召回令意味着什么。楚恒向来都有自己的打算,他这样倔强高傲的性子断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只有……

“奴,但凭主上吩咐。”珈兰淡然开口,嘴角挂上粲然笑意,目光却不曾离开过他,“奴得庆幸,主上不曾忘记霜降此人。”

“自不会忘。”他俯下身,靠近珈兰细细欣赏着她的美貌,如被冰封的躯体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似被万千冰锥刺穿脊骨,“你,可堪比我的第二条命啊。”

炉烟渐浓,描绘出楚恒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剑眉如峰,唇上覆了经年不化的苍白冰雪。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松竹清韵和药草香味,眼角遍布了因病痛而繁盛的血丝,让人心疼。

“罢了。”楚恒阖上眼帘,有些艰难地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快十年了,兰儿。你且多在府中一阵子罢,过几日同我一道儿去解决西南劫匪之事。回来后也不急,毕竟……阿佑他想你得紧。待到年节过了,再出去不迟。”

她抬着头,听闻此言,心中光辉重新燃起,如夜晚的星光一般点点滴滴挥洒在眼眶。

珈兰颔首,用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向前跪行了一两小步更近到他身畔,从他手中接过了方才喝过的茶盏,随手放在地上。

她一附身,大胆地抬手替楚恒按摩着小腿,就好似她许些年前做过的那样。长发流动,露出光滑洁白的脖颈,少女的姣好之色就这样直勾勾地暴露在自己的主上面前。

楚恒心中微滞,被她一时之间如此亲密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珈兰手上带了些气力,又运上了些许内力,倒是让人十分舒畅,浑身的僵痛慢慢退散,转而是潮水般汹涌的思绪,在心底生根,在血液中萌芽,那点宝贵的温暖如水流般淌过全身。

这府上有一则无人知晓的秘辛——在三公子的书房里,曾长年挂过一位女子的画像。只这画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更换,总还是不满意于画中描眉画目的笔法。

三公子一手丹青妙笔,为帝王赞颂不已,如今竟因为一副画像经年修改,未得寸进。

有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纵然能画的世人皮囊万千,也难描绘眼前女子的半分风骨。画作再是传神,终是不及一见。

楚恒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段胜雪般洁白光滑的脖颈。乌发如瀑,似他的所有物一般,收容在他的眼中。

他抬手抚上珈兰的面颊,指背传来光滑温润的触感,如石落深潭般激荡着他的内心。也许有些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已然昭示了它的变迁。

“主上。”珈兰感觉到他的触摸,有些错愕,却很快平复了心绪,开口唤道,“我与大寒,也不过是兄妹情分罢了。小寒姐向来与我交好,大寒也对我多有照拂,故而偶有关心。”

她在解释。

她笃定的回答,似乎在猜方才楚恒为何情绪如此反复,又为何因她的反应变了态度。

想来,是门口的事情被楚恒听见了。他需得感念珈兰的敏锐心思,总能时时顾念到他。

“嗯。”楚恒嘴角一勾,一副心情略有好转的模样,“你要记住,除却我安排的,其他人,谁也别妄想染指你。”

其实,楚恒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是因为大寒的缘故才痛恨起自己来,又或许是害怕大寒顿生的情愫影响了大计。他数年来都与轮椅为伴,生活上早已习以为常,渐渐就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只是他每每需要仰头看人,每每不得行走奔跑,不能迎风而立,更难无人照拂,这样的奴颜婢膝,让身为王室公子的他如何肯捱。

二十四使中,有三人出身于楚王身畔的王家暗卫,在那场南郡惨剧后被编入了楚恒身边。美其名曰,保护三公子的安全。

他本不缺护卫丫鬟什么的,可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束缚另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又有何用呢。

对于霜降,也许更多的是主仆之间的占有因素罢了。

毕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拖累人家一辈子。

到最后不还是孑然一身,独自赴死。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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