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衣妇人坐在二楼美人靠处,一手搭上了木栏,任飘零无依的雨点星零落在自己眉宇之间。她凭栏遥望着府外竹林静谧的轨迹,似不曾听见身后有人靠近。
“白姨……主上那边……”
“嗯。”妇人轻轻抬起下巴,以迎接更多打在面上的雨水,“你怎的回来了?他好全了是吧?”
珈兰倚着门框不出声,只深深长出了口气,抬头望向屋檐上跌落的雨点,心中怅然。她瞧着白姨眉宇间的愁色,又顾念着今日天气的寒凉,便猜到了些许。水珠接二连三地打在木栏上,澄澈雨水的飞沫复又砸到白姨身上,渐渐浸湿衣衫。
“我就知道,那小子叫你回来没安好心,如今又作践起来了。”白姨冷笑一声,怒拍木栏,“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也同我一样都出身南郡。为着你,我才留了下来,他这般对你,你以为我会让他的日子好过多少吗。”
“我此生都不会忘记,我回到南郡的时候看到的惨剧!”妇人的面目逐渐变得狰狞,恨得几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兰儿,我告诉过你,楚国王室全是你的仇人!包括你记挂多年的楚三!你何苦如此为着他!”
她听过白姨无数回说过这番话,虽不明真伪,可是照着白姨那孤傲且较真的性子,十分也有八分是真的。当时楚恒不过比自己大上一两岁,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亲自放火烧了偌大的南郡?况且她记得十分清楚,分明是村子里火焰快熄灭了,才瞧见楚国的军队踏足。纵然真如白姨所言楚国有错,也是楚王的错,更是鲁国的错,终归,楚恒不过算是个帮凶罢了。无论楚国王室对于南郡是镇压也好,暴行也罢,如今他们二人都只是寄人篱下,束手无策。
更何况,珈兰不得不考虑到被楚恒关押着的弟弟。
这位二十四使中最具威望的女子,瞧着虽不过三十岁,实际上已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妇人了。她本姓为白,自幼长于南郡,后又游历中原学习医术,在世间声名远扬。不过世人称道她的是妙手回春之法,无人知晓她私下偏好制毒,更爱南郡传下来的蛊虫二术,皆是十分精通。
楚鲁边境交界之处,有一十分隐蔽难攻的山村,那便是南郡。南郡之人善药石蛊毒,一向为两国不容,但楚国还是因边防之故和鲁国争夺着这个小小的山头。鲁国多番越境挑衅,甚至假扮流民百姓越过南郡,去边防的几个小郡烧杀抢掠。楚国不堪其扰,派了林家将士安定此处,事后更是将南郡直接划入楚国领地,严令禁止鲁国将士踏入。其中细则如何无人得知,只是南郡诸人自此销声匿迹,楚王虽不曾下罪,世人却将南郡蛊虫传的神乎其神,纵然无罪,亦是有罪。
楚国王室忌惮南郡奇术已久,又唯恐鲁国加以利用,便安了个罪名下去。楚国确实是南郡罪名的加诸者,但若非鲁国一再挑衅,恐怕南郡还能避上几年的风头。正是因为鲁国扰境的由头,南郡的蛊虫销声匿迹,子民自是所剩无几。白露是辗转多番方来到玉京,沿途以行医为生,又因巧合与珈兰和楚王一行相逢,知晓她出身之后便一直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般对待,方跟着进了玉京城,入了三公子府。
她好几次想借病杀了楚恒,却也好几次被珈兰那双眼睛所劝服。
白露半生孤苦,漂泊无依,那些都是陈年的旧事,如今两国关系和缓,她又怎么舍得让自己最珍爱的孩子失去所爱。
珈兰习以为常地听着白姨的话,心中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她忽而缓缓开了口,唇瓣干涩。
“白姨……他……今天去祭拜他的母妃了……”
“母妃?”白姨回过身,抱臂靠在木栏上,语气嘲讽,“他见过秦家的两位将军了是吧?你可瞧见了,那秦家小郎君如何?可比得上他那般文采风流?”
“这二者,本难相较——三公子是清风霁月的少年郎,那秦家公子是马踏平川的少将军,自是不同。”
“自是不同?呵,亏你较真,还拿那秦家少将军同楚三公子比?”白姨冷哼一声,言语间也不客气,“兰儿,她要拿你去嫁秦家、嫁吕家,你且当真是不懂吗?那起子腌臜主意,亏得他想的出来,为了给自己寻个活路是连什么都不顾了!”
“白姨……”
“他只知算计着你和我,算计着你的夫家门楣,算计着拿你拴着我,拿你弟弟要挟着你!你倒好,一回来丢了魂儿似的找他念他,他可曾惦记着你?哦,不,我换句话说,他可会惦记着你?”
珈兰顿了顿,有些失落地垂首不言,一手已是攥紧了自己的裙边。
“他是帝王之子,将来自有那九天之凰来配他,我们两个南郡遗民,罪人之后,你还肖想些什么?”
“白姨……”珈兰垂目,阖上万千思绪之门,脑海确是清明一片,“我连命都是他给的, 又怎么可能跳脱这俗世困顿……白姨,我自幼欢喜他,如今——
“他要我嫁给秦家少将军,我便嫁,我从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名分,我只在意自己是否真的帮到了他,是否真的,能如春雨所预测的那样,他能得偿所愿。
“日月永悬,时光亘古……我心不转。”
“你同我讲这些有什么用。”
白露望着珈兰那白净切纯粹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她早年瞧见珈兰的模样。二十四使中的各路人士,但凡要在楚恒身边护卫的,自小便要吃尽训练之苦。不似白露这种擅医术者,珈兰是实打实的在暗营里练出来的本事和手段;也不似小寒大寒那般有来历,她的本事,都是楚恒亲自看着练成的。
霜降之名本是花神之女,除却美貌之外,亦是聪慧过人。二十四使的霜降,擅双剑,通六艺,精于暗杀之术,更传闻有一副天下至美的皮囊。
他们所有人都被楚恒要求穿着一件特制的中衣,衣上各处皆藏有不同的毒药解药亦或是暗器杀招,人人需得熟知熟记。在这般艰辛情况下长大的孩子,只需知顺从和杀戮,何谈情感二字。
“兰儿,白姨性格一向如此,你从小我便劝你,让你莫同他走的太近。他是个最没有将来的庶子,哪怕我真能治好他的寒症,真能让他双腿复原,那又如何?如我方才告诉你的一样,他的未来自有楚王择了好姑娘来嫁他,我们二人终归是见不得天日的。白姨今日只是想劝你,让你多多收敛些心思。你且看那吕世怀,不就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吗?如今轮到秦家人,也要步入一样的后尘。可他们,都好过楚三公子。”
“白姨,我知道的,可是我……”
“罢了罢了。”白露骂完,也算是稍松了口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起身道,“兰儿,白姨一向都劝不动你。今日只是瞧着楚恒那副半死不活,却事事计较的样子,心中愤愤,多唠叨你几句罢了。这辈子,我终归只认你一人作女儿了,再如何我也得认。”
珈兰心中微动,上前悄悄牵住了白露的手。
“傻孩子……”白露这脾气,终归是口头上说说便过去了,如今身上沾了雨水,衣裙粘腻得好不难受,“我知道你来找我,我若不去,你纵是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把我拖了去的。他今日在外头久了,你们回来前我就备好了药箱,你一会也换身轻便的先去,我去收拾一番,随后便来。”
“好,”珈兰挤出一个微笑,也不知心中是否被白露说动了,“那,白姨千万记着喝碗姜汤驱驱寒。”
“知道了,我还不知道这些么。”白姨捏了捏珈兰的手,提步往屋内走去,“你把我的药箱带去吧,我随后就来。”
珈兰点点头,紧随着白露进了屋子。檐外的雨比方才更无所顾忌,大颗大颗往美人靠的里头钻,贪婪地汲取着微弱而温暖的烛光。风拍打着树上藏匿的水珠,哗啦啦落下一整片来,悉数淹没在雨夜的噪声中。
雨夜无星,水汽淡淡描绘着厚重云层的轮廓。珈兰把外出时的衣服换下,寻了一身浅紫色的简素衣裙,清清爽爽的,褪去了不少疲惫之意。她随手提了一盏山水灯笼搭在小臂上,肩上挂着白姨嘱咐的药箱,施施然下了楼,循着长廊向三公子的卧房走去。
白露淋了一身雨,左右洗漱加上换衣衫也要个些许时候,可一想起楚恒那微微泛白的嘴唇,珈兰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他今日念及亡母心中悲切,加上又受了寒,回来时便有些难捱的打颤,恐怕如今大寒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夜风糅了雨丝,横穿过长廊,那股冰凉的寒意亦随之长驱直入。珈兰下意识地提了提肩,让药箱的带子往上挪了挪,随即又双手握着灯杆,加快了步子。
大寒站在窗边,不慎望见那窈窕身影,一时有些失了神。
屋里刚燃过香,是楚恒为了驱寒特地备着的。往日里都是小寒负责的,谁知今日大寒第一次焚香,下手重了些,多舀了一勺进炉子,如今烟雾缭绕,真真入了仙境一般。楚恒被呛得没法了,只能唤大寒开了窗散一散,自己则是远远躲在书桌一侧,尽量远离那刺骨的秋风。
窗外是细碎风雨,时光飘零。
大寒一打开窗,走廊尽头的那抹微光便撞入眼眸。她今日提了一盏昏黄的灯,摇摇曳曳的,像是被风吹得没了脾气。瞧得出她连发髻也没来得及重新梳理,亦或是这秋日的风雨太过顽皮,丝丝缕缕吹散了她的发梢。
身畔的寂寞微光、无处不在的茫茫水雾,相争着摩挲她的眉眼,偏偏那样熹微的光芒还在她周身隐隐勾勒,像极了踏月而来的仙子,神圣无暇。
她逐渐走近了,发丝微乱,脸上浮起一层被夜风吹白的寒意。大寒急忙架好窗户的叉杆,在楚恒莫名其妙的凝视中回身行礼。
“主上,霜降来了。”
“哦。”楚恒应了声,听不出情绪,“一会她回去,你找人唤春雨过来,这几日临摹的字迹有些潦草。”
“是。”
大寒话音刚落,便听见屋外女子轻手轻脚放下灯笼,耐心地叩响木门的声音。楚恒无言,只低头沉溺于案上的文简,默许了大寒那双早已放在门上的手。
铺天盖地的寒意,在他开门的那一刹倾巢而入。珈兰掸了掸身上的水珠,见大寒动作这样快,急忙溜边钻进屋子里,反手帮大寒关上了门。
“呀,这屋里的香熏的真重,怪不得方才你要开窗呢,”珈兰淡淡看了一眼身畔的男子,遥遥隔着一小段路,屈身行礼,“主上万安。”
“勿需多礼。”楚恒头也不抬,平淡道,“这些事情终归是小寒做惯了的,大寒手上没什么轻重,我便让他开会儿窗子,也不至于太过呛人。”
珈兰顿了顿,默默起身去桌上放下了白露的药箱。她方才过来时身上攒了太多寒气,念及楚恒的身子,是断然不敢立即过去的。只是听楚恒言下之意,她霎时又有些懊恼自己,不曾事事向小寒请教询问,这才造就了今日之祸。
“我替你倒盏茶,先暖一暖,”大寒绕到桌旁,一面动手取茶盏,一面同珈兰搭话,“也怪我,平日里粗心,不曾细瞧。这茶水是你来之前婢子们刚续的,正是热乎的时候,也将手暖一暖罢。”
珈兰谢过,在桌畔拖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她接过大寒递来的暖茶,借着缭绕的热气一抬眸,便见楚恒桌上摆着的一只茶盏,只是他似乎还未动过。
楚恒的腿上还是盖着那条眼熟的毛毯,但受这寒冷浸泡久了,再厚重温暖的毯子也盖不住周身的颤抖。纵然在这样的恶劣情况下,他依旧死死捏着手中的狼毫,甚至寒意席卷时,竟用左手按着右臂加以制止。
分明已经是这样的身体状况,还领受了楚王的命,没日没夜地瞧着公文奏疏,丝毫不顾身子,也难怪白姨愤愤不平,换做任何其他大夫,但凡能忍他这等脾气都是少的。病患自己不乐意配合大夫的治疗,这治病的过程又能容易到哪里去呢。
一番也便罢了,他如今这行径,不是拿刀子往珈兰心上扎吗。
身体微暖,珈兰义无反顾地放下茶,起身向楚恒走去。
一大滴墨跌下来,一头扎进公文之中。
“既然身子都这副模样了,就别看了,”珈兰不由分说地夺过楚恒手中的笔,挂在架子上,“这些劳什子越看越多。你今日看完了这些,明日王上知晓了,又会把殿里的那些拿给你。再怎么想打发辰光,也不至于此啊。”
青葱玉指捏上楚恒酸胀而冰凉的手腕,细细揉搓着,替他卸去疲惫。
她刚才端过茶盏,手上还留着茶水的余温,一点点替楚恒化去了冰冷麻木的感觉。
“白姨一会儿过来,我必是要一五一十同她讲的,我唠叨没用,就让白姨唠叨,便不信你听不进去的。”
大寒闻言,在后面轻声笑道:“兰儿,你且不说白姨的话这么多年主上有没有听过,纵是你方才的嘱咐,主上也是一句不听的。”
珈兰回头恶狠狠瞪了大寒一眼,嗔怪道:“你就不知道劝着点吗?”
楚恒跟个木偶似的任由她拿捏,一会儿捏捏小臂,一会儿转转手腕。片刻之后珈兰又不知从何处寻了个汤婆子来让他搂着,而楚恒愣是一句话都没反驳。大寒吃了珈兰那一记眼刀,心虚地开了门躲外头去了,生怕多被怪上一句。
她也是,一向温柔的性子,唯遇到楚恒的事情便有些着急。不过好在大寒也是习惯了的,自小他就爱惯着珈兰些许个娇纵脾气,似乎在他眼里,男人天生就该惯着女人的。
“无妨,好些了。”楚恒见珈兰又去倒了盏茶来,双手紧了紧汤婆子,“你也别怪他,他和小寒只知道听命做事,我没说的,没做自然也正常。”
“好了,别同我赌气了。”楚恒一手接过茶盏放在身前,揭开盖子撇了撇沫,一股暖意不知不觉在心底滋生,“我今夜不继续看了可好?”
“我其实本不该劝的,是我逾矩,”珈兰闻言,在楚恒身边缓缓跪下,抬头仰望着眼前的羸弱男子,“我只是想让白姨的治疗效果更好些,你也能少遭些罪……”
“我知道。”他轻声回复,侧眸时,瞥见珈兰头上素净的一支单簪,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一支银制的兰花长簪,虽说雕刻得仔细,可比起镶嵌了那些玉石、珍珠什么的,倒显得清贫。楚恒抬手扶了扶珈兰发上的那支银簪,触及她那乌黑如瀑的三千青丝,心中稍定。
珈兰一怔,耳后浮起一团淡淡的红云,有些羞怯地垂了首。
他取了一段发,任其垂在手心里摩挲,这等举动倒是十分肖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秦家小将军,可还不错?”
“什么?”
“我瞧着,秦家那小将还是个不错的。”楚恒把玩着珈兰的一缕发,时而将其绕在自己的指尖,爱不释手,“公孙将军同我提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你也应该对林家和公孙家的事情有所耳闻。”
“我同你提过秦家小将军,却还不够完全。公孙家子嗣稀薄,唯一个儿子在京中护卫队当值。林家也再没出过什么名动天下的武将,阖家上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父王防着他们,也防着林家,难免不会再下一道旨意防了秦家。秦小将军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军,怎堪被一道旨意压住了未来?他敢大摇大摆地回玉京,自然是在边防之地有自个儿的安排……能威胁到父王的安排。”
“可是……秦老将军携至高之功回京,一路上平的流民之乱,边关的防守之战,也隐隐有了功高盖主的架势。如此情形,秦小将军再如何有准备,也不过是个小兵,怎抵得过楚王的圣旨?你还要……”珈兰明白楚恒的用意,任他拾着自己的发,将心中疑问悉数抛出。
“你担忧的事情,我已同秦老将军讲了。他会主动辞去秦家军的将领之职,由秦典墨来担这一担子。秦典墨刚从边关回来,在朝中无熟稔之人,再加上秦家和林家的世仇——从父王的角度来看,他是最好的人选。”楚恒缓慢地收手,指尖女子的发便一点点滑落下去,勾得人心痒难耐,“可我要的,恰好就是秦家军。”
珈兰仰望着面前满眼都是自己的男子,如鲠在喉。
“兰儿,我把这些话现在同你讲,是因为我知道,二十四使里,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就替我赢来千军万马的人。”他捕捉到珈兰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忽意识到自己过分苛刻的话语,“可是,纵然我给了你旁人没有的自由,你也需得,记住一件事情。”
他俯下身,贴近了珈兰姣好的面容,淡淡的兰草香气便随之附庸而来,植入肺腑。温香软玉,日思夜想的面容如今就在身旁,连楚恒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真被这样的气息蛊惑了心智,还是仅仅,为了留住眼前的女子。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有谁能辩个清楚。
“只有我楚恒,才是你唯一的主上。我可以容忍你与任何人虚情假意,但在我三公子府,我只要你的忠诚……和真心。”
何等不平等的交易。
让人甘之如饴。
珈兰仰着白玉般的脖颈,深陷于楚恒的眼眸之中。他有着这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即使这双瞳眸被覆上了俗世百态,依旧好看得如同秋日深潭。那样清澈、明媚,即使无人知晓那潭底究竟掩埋着什么,起码这一刻,潭水中倒映的是自己。
……
大寒伫立在门外,脑海中一片茫然,恰如面前纷纷扬扬的雨丝,杂乱无章。庭院里的砖石已被雨水染上了一层深色,屋檐上滴答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尽是雨水和青草的清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嘈杂的雨声中忽地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显得颇为突兀。
“你怎么杵在外头?”
是白姨。
她两手空空,只换了身深色的衣裳,裹着她的曼妙身段,哪里像个五十岁的老妇。纵然她同珈兰一样换个颜色的长裙出门,恐怕旁人也只觉得她们是一对要好的姐妹罢。
“珈兰在里头,我寻思着给他们留点时间,就……”大寒挠了挠头,在白姨面前活像个认错的老实孩子。
“那你继续杵着。”白姨也不给他留面子,冷哼了一声,“左不过里头是要我和兰儿来做重活,搬搬弄弄的。那又怎的了,我同兰儿又不是做不起。”
大寒一愣,低头见白姨脸上似有愠色,急忙抢先一步去开门:“我怎么会舍得让白姨和兰儿做重活……但凡有个跑腿搬物件儿的,白姨吩咐就是了,我是不敢反驳的。”
“亏得你还有良心。”
二人一推门,屋内那般烟雾缭绕的感觉已然散去了不少,转而替代的是淡淡的炉内香烟。珈兰早前将窗子拢了一些,只留了一道喘气儿般大小的缝,又舀了一些香末出来,如此两头都恰好合得上节奏。楚恒此刻正捧着一个圆滚滚的汤婆子,轮椅被人推到了正中央的百灵台旁,面前奉了茶,同珈兰一道坐着,瞧着面色是红润了些许。
白露四下一扫,见楚恒这副模样,心头的怒火也稍消了些,欣慰地看了一眼堂中二人。他恍然不觉,只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汤婆子,拇指划过汤婆子外附带的炉套,似乎在瞧其上绣的花儿朵儿什么的,不过无论他看哪儿,总归是乖乖捧了个暖炉,坐那儿安安分分的,不闹着看公文了。
珈兰一抬头,见白姨进来,起身迎上前道:“白姨,外头可冷了,你且进来喝盏茶,我替你收拾东西。”
“茶就不喝了,”白姨安慰性地拍拍珈兰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一双柔荑,回以浅笑,“难得见他这么乖巧的模样,我可得抓紧时候扎上几针,以防一会儿又回过神来,四处乱跑。”
美妇人一记狠厉的眼刀,直直飞向了楚恒。
“白姨……”珈兰拉了拉白姨的衣袖,软了声道,“我方才让主上服了药,强行把他挪到了这儿,我可是最听白姨话的,怎么会让主上乱跑呢。”
被这一老一少阴阳怪气的楚恒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只觉这空气冷得骇人,撤了手继续捂着汤婆子不放。他面上似有些许红光,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白得吓人,反而泛着淡淡的柔色,也不知是谁的功劳。
一侧的大寒只无声关上了门,行了礼便站在一旁,也不说话。白露白了大寒一眼,他也只能生生受着,心下不断嘀咕是哪儿惹了这位姑奶奶。
“我知道你乖,”白露从桌上接过药箱,按了几处开关将箱子打开,细细斟酌着里头琳琅满目的工具和药罐,“只是有的人今天头一遭这样听话,让我受宠若惊。来,胳膊,我且探探脉。”
楚恒乖巧地伸出手瘫在白姨放在面前的小软枕上,一改往常的倔强脾气。白露一挑眉,好心情地摸上楚恒的手腕,三指微动,直至按住一处便不再说话。
这些人都十分清楚白姨的规矩,此刻不约而同地禁了声,悄然等着白姨把脉。只是这脉象轻微,让人时难察觉,连白露也是反复了许久才敢决定。
他这副身子,着实是孱弱的让人难以想象。分明今日也不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不过是一丝初秋微寒,换做常人加上三两件衣服便可无碍。可偏生他不过出去了一日,身子便一时差了,让人摸不清头脑。
照理来说,楚恒平日是不懈怠内力的调息的,断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可是一想到楚恒的年纪,白露霎时反应过来,再一探脉,很多事情便逐渐清明了。
“这倒是怪了,”白露自言自语道,“你这小子吃了这许些年的药了,一直不见好,反而有于我那些药物相持之相。莫不是你平日里太过放肆,给我找了些事儿做不成?”
“不会啊……虽说主上有些地方不大注重,但大抵还是有个度儿的。”大寒在一侧开口,眉头紧锁,“以往这药吃下去,总能很快见效的,可是后来慢慢加了剂量也不见好转,我还以为是病情……”
“你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白露闻言,开口骂了大寒一句,扭头没好气儿地使唤楚恒,“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楚恒抿抿嘴,还是乖巧地照做了。
“怎么这样白,”白露皱眉,“平日里你们都给他喂些什么,这体质怎么就不见好呢?都说过了,饮食上要少见些寒性的东西,多喂些暖和的,日日都要备些鸡鸭鱼肉,怕不是你们一个个都没放心上罢?”
白露点点头,示意楚恒已经看完了,他便把舌头一缩,重新捧着汤婆子不说话。
“瞧瞧,瞧瞧!”白露一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盏。她忽意识到什么,一手掀开茶壶盖子,拎起来摔在桌上,“信阳毛尖儿,顶顶常见的寒茶!记好了,但凡是绿茶,都给我丢出这门口去!都什么日子了,你们还不忌他的口?夏日里燥热些也就罢了,入了秋,他这身子还如何沾的得?偶尔一遭也就罢了,要实在耐不住寻不到好的茶叶,就给我一桶桶喝白水!”
三人垂着脑袋,听着白露的数落,不敢还口。原是这几人都疏忽了,平素也不管伙房的事儿,这才有了这一遭。
“兰儿,去取纸笔来,我重新写张方子。”
闻听此言,珈兰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去书案旁拿东西去了。反观大寒,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抬眸,被迎面而来的一记眼刀按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把话咽下。
“白姨,”楚恒撤了手,平静地理着自己腿上的毛毯,淡然道,“待我从西南之事回来,你试一试罢。”
白露整个人似被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突遭雷击般僵死地坐住了,茫然地看着楚恒。她好几回微张了口,却发现口中无声,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唯独一颗心脏欢脱地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在浓烈的木然思绪过去后,接踵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兴奋,白露不禁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盯着楚恒发问。
“你认真的?”
“是。”楚恒点点头,像是在宣布一早就做好的决定,“时候差不多了。”
“好……好……”白露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大喜过望,口中连连道好,声线颤抖,“如此,我也不算白吃你一碗饭了……只是这治疗的过程怕是不太好受,又拖了这许些年份了,你……”
“无妨。”
珈兰闻言,愣愣地定在原地,手中还攥着一支蘸了墨的笔和几页宣纸。
楚恒一早就和白露就有过约定。早年楚王四下寻觅良医,只求有人能缓解三公子身上的寒症。日日夜夜受尽病痛折磨的他那时瘦的竹竿儿似的,小小年纪又无法行走,醒了便是把被子蒙过头,谁也不见。直至白露开了方子,一碗碗汤药下去,他觉着身上有了温度,也不再发颤得无法自理,才偶尔向身旁的几位奴婢搭上几句话。
这已是难得,楚王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央着白露瞧一瞧楚恒的腿。
她那时候回答说,伤了根骨,回天乏术。
可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楚恒的腿,多年来都不曾萎缩变形,是因为白姨在施诊时时有顾及。这双腿的血脉经络,实际上已不再坏死,只是仍留了些问题,需要楚恒配合才能康复。他幼年修习内力时,便是按照浑身的经络作一个周天,平日里修习时内力也不免经过双腿,然他心如死灰,一心以为事无转机,只埋头于旁的琐事,除却内功的日常运行,每每拒绝白姨,将这双腿抛诸脑后。
久而久之,他这样的脾性总免不了白姨私下里一顿唠叨,是而也被珈兰听去了几分。
如今……
香炉里欢腾着白色的轻烟,缓缓飘浮而上,左右舞动着身姿。屋外的雨声更盛,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瓦片上,又迸发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四散开去,像极了乐声的余韵。
珈兰心头满是欣喜,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慌忙将纸笔递给白露。
“早知你回来,他能有这样的觉悟,我定要使劲浑身解数留下你,还去什么劳什子鲁国。”白露接过,将纸摊平在桌上,随手拿茶盏压住一角。
白露本是无心之言,可听在珈兰耳中,却多了一层深意。她当然知道白露不是故意责怪她,但细细想来,若真的早些回来……
珈兰悄悄窥了一眼楚恒的蜡黄面色,低下头去,眼眶中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分明白姨这话里话外其实对自己都是夸赞,不知怎么的心头反而升起一股愧疚感来。毕竟自己出去一遭,虽说学艺不少,但也是实打实的功夫花下去,片刻不停的。府上碍于珈兰弟弟的缘故,她不得不回来是没错,可是这其中,难道就没几分旁的念想为珈兰的归心似箭作因吗?
若再能争气一些,是否还能再早些回来,再早些让他愿意接受白姨的治疗也好。
不过好在,只要他肯了,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你哭什么。”楚恒侧过头来,目光触及珈兰眼睫上还未抖落的泪珠,心中一紧。他没来由地伸出手去,只知心中怜惜,想安慰安慰眼前无辜的小泪人儿。
珈兰正要拭泪作答,一只大手忽地将她的小手牵了过去,包在手心里。楚恒虽说是久坐轮椅之上,又瘦弱了些,不过,若真计较起来,他的身量确实也是不输谁的,是而手掌宽大些也情有可原。珈兰一时哑声,手背上覆着他冰凉的掌心,指尖的薄茧摩得人心中悸动。
“这难道,不算是好事吗。”楚恒探究似的捏捏她的手,小巧玲珑,柔弱无骨,似一用力就能捏碎一般,“怎么倒哭起来了。”
他从不知道,珈兰这双算得上饱经风霜的手竟是这样温软滑嫩,一点茧子都不生,五指软的跟水儿似的,任由他怎么摆弄都行得通。楚恒心中柔和,侧过身来,珈兰见状,急忙抹了泪,来不及思考便跪在了楚恒座旁。
在大寒惊愕的目光中,楚恒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温和。他旁若无人般替珈兰拭了拭颊上留下的水痕,冰凉的大手拂过女子微热的面颊,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回想起幼年时,她的肌肤沾了血,一白一红,乃是这世间最亮眼的颜色。时光消亡,可她的玉肤不仅不见老去,反而长成了这般亭亭如玉的模样。女子颈部的白玉之色如同软滑透明的凝乳,隐隐显出皮下细细的青青的筋脉,吹弹可破。
楚恒一时有些贪恋,指尖在她的额发、眼角留恋忘返,目光中也逐渐染上了恋人的柔情。分明眼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娇俏面容,可大计未成,朝中风云莫测,他一个手握大权的瘸子,也只敢在这种时候多留恋几回了。
大寒哪见过楚恒这副模样,急忙别过脸去不敢看,生怕多瞧了一眼受了罚。
“没事了,我这不是,顺了白姨的意思吗。”楚恒柔声安慰道,目光一刻不离。
珈兰不答,氤氲过泪水的眼眶还蒙着一层湿意,抬头望进楚恒深邃的温情中。那双眼眸如海一般深沉,黎明和黄昏,光明和阴影,都在这里嬉戏。表层的黑暗光泽之下,满溢着浑浊的阴郁和沉重,她脑中恍惚,感觉自己似要抓住什么,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沉沉颔首,有些卑微地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她在肖想什么啊。
这一句,足以让人恢复理智了。
白姨对二人的互动充耳未闻,不知是习惯了、料到了,还是压根没在意。她细细斟酌了几味药,再度写下,又重复审视了好几遍,才招招手让大寒过来。
大寒一刹来了精神,上前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白露的药方,见墨迹未干,就用双手拎了两角,竖着立在自己身前等待其自然晾干。这可是无价的宝贝,他若是弄丢了或是脏了墨迹,可就不是挨板子那么简单了。
忙完了方子,白姨一扭头,看见两人还搭在一起的手,蹙了蹙眉。
“牵够了没有?”白露扶案起身,“病还没好,心思不少。”
珈兰立即如着了炮烙似的缩回手,讪讪地起身退到一旁。楚恒见她害羞,又紧着白露和大寒在侧,也不多逗她,只是默默回头去看大寒身前的那张方子。大寒人高马大的个头,两手分别用两指谨慎万分地捏着宣纸的一角,过一阵子又换手,是一动也不敢动。
“这方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和原来的有何处不同?”楚恒看完,虚心向白露求教。
“都说久病成医,你小子也算是有点长进,起码能看出个好赖来,”白露有些高傲地拍了拍手上那并不存在的灰,“这一剂药下去,我是要看看你身子的接受度如何,所以药量可能会稍重一些。煎药的规矩和往常一样,这帖药我会亲自来,你若是服用之后身子不适,就立即与我说,我再为你酌情增减。”
白露站起身,扭头正要出门,忽停住脚步道:“对了,先前所有的药方,无论是药丸也好,煎服的也罢,通通收了销毁,那些已然用不上了,我会赶在你出去前配好新的,一同带上走。”
楚恒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举着药方的大寒愣愣地连连点头,恨不得把白露的话反复背上好几遍。他正努力记忆白露的嘱咐,这头楚恒却轻轻一笑,开口道:“劳烦白姨费心了。有兰儿在,想来也不会再生什么错了。”
“最好如此。”白露一手拉开门,又是一记眼刀甩给一侧的女子,“还不走么?”
这话显然是对着珈兰讲的。闻言,女子一刻也不敢耽搁,提了裙边匆匆跟上白露的步子,还不忘回头将门掩上。楚恒深深望着珈兰离去的背影,及时捕捉到了她回头关门时眼底的担忧和失落,心头又是一痛。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展露出对珈兰的喜爱。他一直都很明白,对珈兰不吝啬的关怀,尤其是在白姨面前表露的,不但能满足自己的私心,甚至还能加固他们之间的羁绊,无论于公于私,都是好的。
那些有家眷的二十四使,他们的家人至少留有一人生活在三公子府,愿意做活的做活,不愿意做活的便被关进府中地下的牢房,也算衣食无忧,这样的做法,能让那些心狠手辣的暗卫忠诚无比,不敢叛离。
是以,珈兰的牵绊,就是那日在废墟中同样捡到的,她的弟弟。
同样,是个瘸子。
可是楚恒却发现,好像有更好的东西,可以作为牵着珈兰和白姨的绳索,不让她们生出异心。
“主上……主上?……”大寒战战兢兢地唤了楚恒好几声,才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
“属下……还需要去叫春雨来吗。”
“不必了。秋风冻人,春雨的身子也不大好,就不必麻烦去推他出来了。”楚恒重新捧回了汤婆子,放在手心摩挲着,贪婪而迷恋地汲取着其中的温暖,“你扶我上榻休息罢,熄了灯,去置办药材就是了,不用顾着我这边。”
“是。”大寒将手中的药方仔细平铺在桌上,又学着白露的样子用茶盏压住一角,这才放心直起腰来。他熟练地推动楚恒的轮椅,将位置停在床榻边不远处,到座旁一侧蹲下。接下来熟练地弓腰,伸手,让楚恒扶着。
对于原本应是天之骄子的楚恒来说,这是何等丢人的行径。
只是今日,一想到他的双腿还有复原的希望,那些难堪和不甘便都被舍弃了。
楚恒将仍有余热的汤婆子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撤了毛毯。他一手横跨过大寒的肩膀,将整个身子俯到他背上,任由他将自己半背半驮起来,轻轻放在榻边。
“你一会儿去置办药材的时候,去地牢里吩咐一声,”大寒刚刚直起身子,便听背后的楚恒忽然开口,“让他们过年节的时候,乐意出来,就出来同家人聚一聚。春雨那里,你也问问他,年节时候愿不愿意出来过。”
“是。”
楚恒半垂着眼帘,眼瞳漆黑,深不见底。
别人不知道,可是大寒心里清楚的很。被大火压断了腿的,一路回玉京时同样深受寒症所扰的,正是珈兰那可怜的弟弟。只是那孩子见了白露总爱笑,又和白露走得亲近,治疗时也没有遇到像楚恒那么大的困难,是而这孩子早早地便治愈了寒症。虽说偶有反复,也不过是在深冬时节难受了些罢了,这病症是一辈子的,平日里注意些,不受冻,也就没那么容易反复了。
可阿佑的腿却彻底断啦。
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所以他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日攻读国策史书,竟在这条路子上生出惊人的天赋来。他的诗词歌赋、天文地理,都师承于楚恒,性子也和楚恒越来越像,本也是个能在朝堂上惊才绝艳的儿郎。可他的腿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纵然他想和姐姐逃走,也绝无可能。
况且楚恒,绝不会让珈兰知道,她的弟弟曾有过强烈的自戕意向;更不能让珈兰知道,她的弟弟,也已经成为了二十四使之一。
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楚恒从不会做。